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浮生/柳叶】柔掌

  杨家枪刺穿面前金国兵卒的喉管,将鲜血溅满整面墙壁。

  柳叶随即上前,扶起因极度惊吓而语无伦次的民妇,柔声安慰并塞给她一些银两。当他扶着民妇走出这个噩梦地时,他不经意的侧头,瞥到他义父异于往常的脸。

  这是憎恨和悔恨交织的神情。

  柳叶微皱眉,回头扶着民妇走到大道上。民妇的思绪这才回转,看到面前暖如春风的大恩人,立马双膝落地,答谢对方救命之恩。

  “多谢……多谢大侠救命之恩,贱民报答三世也不能报答大侠的恩情……”

  “无妨。”柳叶微笑道。“这是我们同为大宋子民应做的。”

  送走了民妇,柳叶走入破庙内,看到义父盯着死去兵卒的令牌不语。

  “这是谋害师母的那批人吗?”柳叶问道。

  杨家枪站起身,生生将手中的令牌捏碎,“不是。”

  柳叶垂下眼,“太可惜了,明明可以为师母报仇……”

  义父将长枪重新用麻布包裹,背在身后,“这不急。快走吧,金兵马上要到了。”

  每一夜的风餐露宿,都是回忆和寂寞的双重煎熬。

  杨家枪用树枝调着篝火,柳叶披着一张羊毛毯,缩在一边整理着手上的纸张,火光映出他灼灼发亮的眼睛。在这些用几文钱就能买到的劣纸上,用炭笔勾画着各式各样的花草,无论梅兰竹菊,还是脚下不知名的野草野花,都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上面。

  杨家枪看着他认真的面孔,心中不由得涌出一阵酸涩,他将树枝抛入火中,从他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掏出一个东西。

  “柳叶。”

  “啊?义父有何事?”柳叶急忙把纸张塞回包中。

  杨家枪的手中是一支精致的毛笔,虽然笔身没有任何雕饰,但笔锋锐利,笔杆正中用蝇头小楷写着毛笔的出处:善琏湖笔。

  “前几日多打了几只座山雕,在镇上换了这支笔,我知道你喜好画画。”杨家枪道。“你一路随我吃了不少苦,为父心存内疚,未能给予你足够关照,实在愧对你的生父生母。”

  “义父,你不要这样说……”柳叶双手接过毛笔,指腹微颤地抚过发亮的笔杆。“义父能收容我,已是对我最大的关照。”

  杨家枪笑了笑,他伸出手,摸了摸柳叶的头。

  “傻孩子。”

  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,连生父生母的音容样貌都已全然忘却,但只有面前与自己相伴的亲人是他心中最温暖的存在。

  

  清晨,杨家枪牵着马匹走入了中都北京,作为金国首都,繁华丝毫不逊曾经的东京。杨家枪向四周张望了几眼,眼中闪过了一丝落寞,他从中看出故都东京的几分影子。

  柳叶走在他义父身后,忽然,道上有人敲锣打鼓狂奔而来,差点和他撞个满怀。柳叶侧身躲过,转头找寻喧闹的源头。

  一名汉人女子身姿端正地坐在台上,一面大旗立于她身侧,写着“比武招亲”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。女子全身锦缎丝绸,腕上金钏儿,却也半新不旧,如果仔细观察,会发现她头顶的簪钗缺了一个珠子。

  “许是汉人官伎被掳北上,之后被金国显贵抛弃,不得已才出来找个江湖靠山。”一个路人谈论道。

  “看这姿色,过几年就年老色衰了吧。”

  “哈哈,也真够脸大,金人不要的人还有脸出来比武招亲。”

  杨家枪在一边听着,眉头渐渐拧紧,柳叶有些担忧地看向台上的人。那女子优雅地坐在雕花矮凳上,那双细嫩之手曾经弹过春江小曲,如今却平添几道岁月裂痕。

  她慢慢站起身,向四周行万福。

  “诸位,奴家本是东京名伶,国破后被掳至此,如今流落金都,四下举目无亲。还望诸位江湖人士出手相助,不嫌奴家身世坎坷,奴家愿一生伺候这位英雄……”

  “算了吧!”一个路人喊道。“谁会要你这货色!”

  “姑娘,听我一句劝,找个农夫嫁了吧。”

  那女子细眉微皱,“奴家也曾想找个老实人托付余生……只是金都外战乱不断,如不是大侠,怎能保奴家一生平安……”

  “哦,既然如此,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  一个地痞从人群中走出来,手里提着双刀,笑嘻嘻地打量女子。

  “姑娘既已流落风尘,就应该不嫌我出身粗鄙吧。”

  人群中渐渐传出几处不怀好意的笑声,柳叶皱紧眉,手缓缓按上腰侧的刀柄。

  “没有人吗!”地痞笑道。“那这位大美人可是我一人的了。”

  “有。”

  众人齐齐回过头,只见一绿衣青年持刀走上台,朝着地痞一抱拳。这青年看似细腰柔骨,但腰板挺直,步履沉稳,可见其有一定的武艺修为。

  “我愿挑战。”

  人群中响起不小的欢呼,杨家枪在台下看着,但并没有出声制止柳叶的行为。

  “哦,哪里来的白面小生,骨头都没长全。”地痞嘲笑道。“只不要马上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吧。”

  柳叶握刀的手一紧,台外的小厮敲响铜锣,柳叶轻盈地冲上前,闪到对方身侧。

  这地痞还以为柳叶真是蒲柳之姿,便降了几分警惕。他手中的双刀砍向柳叶的后脑,柳叶一个侧身躲过了,身体贴着另一把砍向他右手的刀,随即转到了地痞身后,用刀背猛击他的脊柱。

  地痞吃痛地倒在地上,胃里早就翻江倒海,久久没有站起来。

  这前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,台下的众人早就看呆了,柳叶立在原地,略带歉意地朝着地痞一揖:

  “多有得罪,还望阁下见谅。”

  女子吃惊地站起来,扫视几眼四周: “请……请问还有何人愿上台?”

  台下的交谈声越来越大,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台。

  女子又说道:“那,既已如此,那奴家就……”


  “我愿上台!”

  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到围观人群之后,其中也包括柳叶。

  在人群后来了几号人,其中为首之人骑着匹汗血宝马,他身旁的几人帮着他给人群开道。柳叶顺着人群目光看去,只见那人白衣金冠,腰佩打籽荷包,内里大衣有着祥云暗纹,一看便是贵公子。此时,他双眼带着戏谑地看向台上的柳叶:

  “只要我赢了你,你是不是就归我了?”

  那女子还沉浸在刚刚的恍惚中,此时呆愣着看着柳叶和那人,不时不知该怎么回答:“这……是,是的,公子。”

  “这位兄台。”柳叶一揖道。“我本无意与兄台争夺,如果兄台愿真心待这位姑娘,我自愿认输。”

  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声,连女子也楞住了,面前那人听后弯起嘴角。

  “你是想把一个包袱推给我?”

  “我并无此意,只是……”

  “啧。”那人笑道。“我远远就看到一清秀男子旁立着一比武招亲的牌子,与一人斗得正酣,我还以为……这个清秀男子自己想要比武招亲呢,真是扫兴。但既然我都走到这了,不如就好好玩一场吧。”

  那人从马背上轻轻一点,施轻功落在了比武台上,手中浮生剑已经出鞘。

  浮生双指拂过剑身,目光看向正对他的柳叶。

  “来吧。”

  小厮敲响铜锣,柳叶本不想和他相斗,只是人家不肯作罢,也只能匆匆迎战。浮生手中之剑行如流水但绵里藏锋,剑势与全真相似却有些不同,柳叶错身躲过几次袭击,但久久没有为此反击。浮生微皱眉,剑刃一转,在柳叶胸口划开一道口子。

  一只被仔细包裹的毛笔掉了出来,落在了浮生手上。

  柳叶的瞳孔骤然一缩,想伸手夺过,却被浮生闪身躲过。

  “善琏湖笔?还真是宋人那些无聊玩意。”浮生道。“这是你的宝贝?这种笔我府上多得是,你还这么当宝贝。”

  “兄台,请将笔归还于我。”柳叶道。“此笔乃我义父送我之物,对我十分重要。”

  “想要啊?”浮生下意识弯起唇角。“那就赢过我!”

  浮生将笔抛至空中,作势要用剑刃斩断,柳叶急忙施轻功上前,伸手想要够到毛笔。而浮生却将剑锋一转,直直向柳叶腰腹而去。

  柳叶腰上裹着软革带扣腰带,显得他腰身精瘦,两边一对竹绿流苏随风飞舞。浮生的剑势弱了几分,这让他暗地一惊,他竟不知自己此刻为何下不去手。

  柳叶离空中的毛笔只有一寸,还未来得及重新放入衣中,当他的注意力回到浮生身上时,他才发现对方的剑锋已经离他很近了。

  浮生这才回过神,剑刃重新划向柳叶。柳叶在空中转了一圈,躲过对方的攻势,足尖轻轻踩在浮生的剑身上,柔韧得像春日拂动的柳枝,落到了他身后。

  浮生恐他又像刚刚收拾地痞一样猛击他后背,急忙转身,此时那只空中旋转的毛笔落到他们二人之间。浮生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,剑势直朝毛笔而去。

  柳叶急忙冲上前,想要赶在剑气直达前夺过毛笔,而他疏忽的是,浮生手中的剑刃也正是直朝他咽喉而去的。

  浮生的剑刃离柳叶越来越近了,而他惊讶地发现,面前的柳叶丝毫没有要躲的迹象。

  柳叶的手够到毛笔,而当他回过神时,浮生剑带着劲风的剑气已经直直朝他而来。

  台下杨家枪的身子不由得一僵。

  正当剑气会最终扭断柳叶的脖颈前,浮生用尽全力将剑势悉数收回。他重重在地上一踩,也不顾比武时双方的礼节,上前搂过还楞在原地的柳叶的腰,让他躲过最后残余的剑气。

  这些剑气却朝那女子而去,浮生的左手还放在柳叶的腰上,右手剑锋向后一转,直直断了那要命的剑气。

  花容失色的女子瘫坐在地上,雕花矮凳早已被剑气震得粉碎,女子的一只绣鞋落在了地方,一只白嫩的玉足暴露在众人眼中。人群中几个好事人双目放光,附和道:

  “取人姑娘绣鞋就要托付一生,这位大侠可真是心急啊。”

  浮生的手这才从柳叶的腰上拿开,柳叶手中拿着毛笔,垂首向浮生作揖道:

  “多谢兄台救命之恩,柳叶愿用一生报答,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。”

  浮生将剑重新入鞘,“浮生。”

  “公子!公子!”台上的女子立即挪上前,抱住浮生的腿,早已香泪满面。“奴家已心许公子,此生此世奴家非公子不嫁。公子,你快随奴家回屋,我们好快快拜堂……”

  “等等……”浮生转过头。“其实,那位公子也帮你出了份力,你为何不抱他大腿,非要让我娶你。”

  柳叶上前一揖,“姑娘,刚刚是在下冒犯了。是这位公子赢得了比赛,在下无意与这位公子争夺。”

  “啊……这就麻烦了。”浮生撇了撇嘴。“可又要被母亲责骂了。”

  杨家枪上台,朝着女子一揖道:“犬子刚刚无意冒犯,只因犬子无法看着姑娘委身嫁于地痞,请姑娘不要往心里去。”

  女子双眼婆娑地看向浮生,“公子,你的意思,难道……”

  “我肯定,不会娶一个贱民。”浮生微微抬起脸,鄙夷地俯视着她。

  “这怎么可以!”柳叶急忙说道。“比武招亲的规矩就是如此,浮生兄怎么能如此出尔反尔?”

  女子愣了愣,早已妆容皆失涕泗横流,柳叶蹲下身扶起她,害怕她想不开自杀,只能开口道:“姑娘本是宋都人,如今已是自由身,为何不回东京?”

  女子用娟帕拭着眼泪,“东京被金人攻破后已是白骨满地,奴家到那地狱里去作甚……”

  杨家枪同样难堪地说道:“姑娘莫着急,不回乡也可在金都落脚。”

  浮生身后的随从递给他一个锦囊,浮生拿过,掂量囊中银两的重量,然后将锦囊丢到那女子面前:“这些银两够你在北京开个小铺,这件事,你就不要再纠缠我了。”

  女子破涕为笑,拿过银两对着浮生叩头:

  “多谢公子!多谢公子!”


  等人群散去,杨家枪带着那女子寻找新的落脚处。柳叶站在原地,看向同样还站在原地的浮生。  

  “刚刚那名女子视绣鞋为定情之物,你为何要拒绝她?”柳叶问道。

  浮生一挑眉,“为何?这有那么重要吗?”

  “我看那位姑娘十分伤心,你确实辜负了她的心意。”

  “男人寻花问柳,又何必诚心对人。”浮生顿了顿,目光带着一丝微妙地看向柳叶。“刚刚我胜你,如果按比武招亲的常规,你可是要嫁给我的。”

  “胡言乱语!”柳叶有些生气地说道。“你我同为练武之人,怎么能如此轻视!”

  浮生笑着转了个身,在他身后的小铺卖着金银首饰,浮生在货架上扫了一眼,最终挑了一对玉鞋。

  “既然你说绣鞋是那人定情之物……”浮生开口道。“那我赢了你,我就送你一只玉鞋,你我两只玉鞋,两个定情信物,就互不相欠了。”

  柳叶顿时羞红了脸,“怎、怎么还有这种道理?女人家的东西,怎么能随便戴呢!”

  “怎么,你不喜欢?”浮生阴谋得逞般地弯起唇角,将两副玉鞋抛至空中,又稳稳接住。“脱人绣鞋就已经让别人生死相许,你不带这种露骨玩意,女人家怎么会注意到你。”

  “我又为何……”柳叶道。“为何一定要让她们注意……”

  “哎,这跟你讲不通!”浮生有些扫兴地说道。“所以,你这东西到底要不要?”

  在柳叶眼前摇晃的玉鞋坠着和他衣服同色的竹绿流苏,浮生将另一个玉鞋绑在他的腰侧,与旁边的打籽荷包佩在了一起。

  “我还特地挑了一个和你衣服同色的流苏。”浮生拿起他腰侧的玉鞋。“这玉鞋流苏还和我腰带同色呢,怎样,你我一人一个,算是我们之间交情的见证吧。”

  “这,我……”柳叶犹豫道。“我还是……” 

  “还是什么啊!”浮生一把把对方拉近,把玉鞋绑在他的腰带上。“这样不就行了。”

  竹绿流苏的玉鞋绑在他身侧,与他明黄流苏的玉鞋成了一对。

  “往后……”浮生笑着说道。“我们就同为玉鞋知己了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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