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浮生/柳叶】烟雨

嘉兴府副本


  “是这对臂钏好,还是那只银簪好?”

  “都好,都很适合你。”柳叶微笑道,手上将一只细簪别进女子的发髻中。

  铜镜中的女子有着姣好面容,温柔的双眼却透出一丝憔悴,仿佛在短时间经历了太多波折,“你就会用这些话打发我,其实也并不是很好看,一路上奔波,发髻都散了。”她将细簪又重新放回梳妆奁中。“以前我的头发散了,他都会……”

  话在此刻止住了,连柳叶的微笑都有些僵在脸上,穆念慈的嘴角无声地扯了几下,然后扯出一个苦笑。

  “……我们不提他。”

  “好。”柳叶又微笑道。“我们不提他。”


  鸳鸯湖中莲叶拂动,天下着小雨,氤氲水汽弥漫着湖心岛,又是一场江南的迷蒙细雨。玉箫立在烟雨楼的屋脊上,箫尾翠绿吊坠随着这雨夹带的南风微摆,他半垂着眼,看着一叶正驶向湖心岛的扁舟,同时,他敏锐的双耳觉察到轻微的蛇吐信声。蛇通音律,只要他手上长箫吹响,群蛇自然会被驱散,但他并不想介入物主间的私仇斗争。

  他的身影向后轻轻一跃,从烟雨楼的屋脊上落了下来,如同一缕青烟消失在南湖上空。

  人越聚越多,远远都能听到剑刃相撞的声音。

  虎头金刀从没到过江南。他所有对江南的印象,仅仅限于越女前辈描述的入口即化无角南湖菱、以及白扇前辈手中变出的江南花尾金鱼。但他真正来到江南时,他内心深处却不想来到这个地方,因为这是他的噩梦,本该在这里重游故地的师傅们,早已成为埋于土下的锈铁。

  他转过头,冷冷看着醉仙楼上翻腾的人群,忽然睁大了眼睛。只因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。  

  遥远的郊外有着一条长长的队伍,浮生坐在马背上,跟在前方二人身后。

  天下起小雨,他常年居住的金都甚少下雨,当这些零碎的雨点打在他额头时,他下意识有些嫌恶。离他的宏图伟业只差最后一步,为了这个目标他似乎能摒弃所有东西。

  “只要今日得胜,你我便可得整个江湖。”

  浮生回过神,意识到前方那人是在与他说话。

  “是的,小王爷。”浮生回道。“只此一举,定会让他们自相残杀,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。”

  “能想到此等妙计,浮生功不可没啊。”另一人说道。

  “多谢王爷夸赞。”浮生行了一礼。

  前方一人笑笑,眼角的余光闪过浮生的腰侧,“浮生……那日我交予你保管的玉鞋呢?”

  浮生低头,腰带边已经没有那只坠了流苏的玉鞋,只有一只常带的荷包。浮生在前几日就发觉遗失了玉鞋,在这几个天翻地覆的日子,他经历的刀风血雨已经数不清,他已经遗忘了到底在哪遗失了这重要的信物。

  “小王爷恕罪……”浮生道。“我不知……将它遗失到哪了,属下也曾派人亲自寻找,但都一无所获。”

  那人的眼中闪过一阵落寞。

  “也罢,失了就失了,再找也找不回来了。”


  “你是不是觉得……我活得很荒唐?”

  木窗半敞着,细碎的雨滴落入室内,打在靠窗人的脸上。柳叶站在她一边,上前给她披上一件外衣。

  “我明知他不愿为我替父报仇,明知他不愿抛弃自己的荣华富贵,也明知与他归隐牛家村只是一场空想。”她开口。“但我还是……还是一次次相信他。”

  “已经都过去了。”柳叶道。“我们再过几日,找个船多的时候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,我们可以再到其它任何地方,像杨前辈和义父陪我们那样……”

  她缓缓闭上眼,“柳叶,已经晚了。”

  柳叶愣住了,“什么?为什么说……晚了?”

  女子低下头,右手覆上自己被外衣罩着的腹部。

  “我已不可回头了。”


  分水峨眉刺躲在佛像背后,双手紧紧捂住伏魔前辈的嘴。

  “前辈,勿要冲动……如果冲出去,旁边失明的柯前辈就麻烦了。”

  “这……这真是歹毒蛇心!”伏魔杖憋出一句残碎的话。“我的白扇兄弟、越女妹妹原来都死于浮生这奸人之手!我还以为都是那桃花岛妖人妖物所为,我真是……愧对地下的六位前辈,愧对自己的良心啊!”

  浮生惊讶地看向面前舌灿莲花的女子,而他身边的杨康比他更为惊讶,和恐惧。

  “这只玉鞋,你是最有印象的吧。”女子拿出手中的玉鞋。“而且,这玉鞋想必是一对的,一只在我手上,另一只……想必完颜少爷知道在什么地方。”


  “柳叶,你过来。”女子走上前,从梳妆奁中取出一物。

  她将一只玉鞋绑在柳叶的腰带上,她退了几步,欣慰地笑了笑:“这只玉鞋和你这身绿衣真般配,早知我就早点给你带上了。”

  柳叶一脸复杂地看着玉鞋,“穆小姐,我……”

  穆念慈背对着他,看着窗外江南这场最后的雨。

  “我知道你想见浮生,你去吧,我不会拦你。你就当……替我看杨康最后一眼吧。”

  柳叶站在原地,窗外微冷的风吹在他脸上。

  穆念慈闭上眼,”如果能早点看清就好了……但许多时候,总是不愿去看清。”


  铁枪庙边高塔的乌鸦顿时四散,远远看去,像一条正在张裂的巨缝。

  柳叶骑着一匹快马,用他从未有过的最快速度,赶到他向人多次打听的地方。马蹄践踏之处皆为荒草,与江南的绿翠迥然不同,柳叶咬紧牙,腰侧的玉鞋随着步伐摆动。

  快死了吗。

  发狂的杨康如同一只狰狞的野兽,露出的牙齿隐隐带着寒光,金国手下惊恐地瘫倒在地上,为防止毒性扩散宁可自断一臂。浮生捂着手臂,用剑身撑着软弱无力的身体,他刚刚为了阻止主人撕咬他的养父,他的手臂被杨康尖锐的指甲划伤,他现在能感受到他的左臂在慢慢失去知觉,不久,毒性就会扩散到他全身。

  浮生强撑着眼皮,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。

  灵蛇拿着蛇杖,一把将佛像后的分水峨眉刺拎起,“可怕吧,但真正可怕的不仅仅如此。”

  分水峨眉刺死命蹬腿,“你这个老毒物!我也是穿着软猬甲的人,你有本事,你也打我一掌啊!”

  灵蛇笑了笑,“我觉得,你倒没有闲工夫从主人身上采取毒液,我打你一掌,又能如何?”

  柳叶将缰绳猛然一收。

  在他四周,开始零零散散地掉落死鸦,原本乌鸦群聚的高塔早已光秃秃,这是不祥之兆。

  柳叶从马上翻身下来,周围没有一丝杀气,也没有任何一个江湖中人,仿佛这里只是荒凉的郊外。

  柳叶回过头,忽然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
  一败涂地。

  浮生这样想。

  他的右腿已经没有力气,毒性已经迅速扩散到他的下半截身子,他只能用躯干匍匐着向前。那些用毒的人没有当即杀死他,或许已经看清他命不久矣。

  金人的马匹声也渐行渐远了。

  浮生脸颊蹭到地上的碎石子,尖锐的石尖划破了他的脸颊,但他丝毫不感到一丝疼痛,毒性已经将他的痛感都消弭了。他吃力地抬起头,眼睁睁看着一群群乌鸦从空中落下,聚集在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身上。浮生的眼睛睁得很大,他想出手制止,却没有任何力气。

  一只只乌鸦纷纷掉在了地上,等浮生最终匍匐到杨康身旁,面前只有一具白骨。

  浮生面无表情的脸上流下一道眼泪,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伤心什么,在惋惜什么,他呆滞的目光慢慢扫过四周,忽然看到柳叶楞在原地,同样看着他。

  “你来了啊……”

  柳叶的嘴唇颤抖地动了动,“是的……我来了。”

  浮生扯出一个欣慰的笑容,他的右手已经失去知觉,但手指还紧紧攥着一个东西。柳叶走上前,将他手上的东西攥在了自己的手心。

  是那只玉鞋。

  柳叶的眼中打转着泪水,“你……”

  “柳叶。”浮生开口道。“我很对不起。”

  那具白骨躺在他身边,浮生闭上眼,用残存的力气说道:“已经没用了……其实你心里最明白的,不是吗……”

  远处渐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浮生顿了顿,重新睁开眼:“是郭靖……你快走吧,他要为师报仇,已经被仇恨蒙蔽了眼,我怕他看见你……会误会了你。”

  柳叶停在原地,并没有动。

  这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了。

  浮生看向身旁的白骨,“我已为他做了最后的事,我会陪伴他到最后,也算是……尽了我最后为主效力的心……”

  他看见柳叶腰侧的那只玉鞋,“看来,你也是为主而来。”

  “是。”柳叶努力平静地开口。“这算是穆小姐对杨康的最后一份心,我代她,还给杨康。”

  马蹄声已经渐入耳边。

  “穆小姐已经怀有身孕,她这一生,都已摆脱不了完颜康。”柳叶道。

  浮生垂下眼,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

  急促的马蹄已经踩踏到四周散落的乌鸦尸体,浮生已经可以听到猛拉缰绳的马匹嘶鸣声。

  “所以,你要离开!”浮生说道。“你已经有了不可推卸的责任……不仅仅是你的……”

  浮生颤抖地向前挪了一步,盯着柳叶的双眼,“还有我的,还有杨康少爷的……你要继续活下去!”

  脚步声离他们越发近了,浮生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声。

  “好……我答应你。”

  浮生听到后,欣慰地弯起嘴角,而他最后的面部都已经僵硬了。

  “我会为了穆小姐腹中之子……继续活下去!”

  细雨润泽万物,滋养生灵,鸳鸯湖旁柳枝微摆,烟雨楼前又重新蒙上一层氤氲水汽。柳叶站起身,细细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,混杂了他的泪水,风吹起他腰侧玉鞋吊坠的竹绿流苏,与他手中玉鞋吊坠的流苏一同飘动。

  “我会活下去……连同你的那一份,一起活下去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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