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太平公主/上官婉儿】莲生

[2014/8/30] 旧文新翻

太平公主第一视角,参考资料是2014年1月公布的上官婉儿墓志铭

新修了一些剧情和词句


太平词藻盛,长愿纪鸿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—上官昭容


  已经记不得第一次遇到她是什么时候,只是记得懂事起,就看到母亲身后总是跟着一个低眉守序的才人上官氏。那时候她衣服还很朴素,只着印花牙白上襦和妃色纱罗长裙,为防止招人显眼也只薄施胭脂。

  她极少和我说话,但她的目光总是聚焦在母亲身上,一一点头记下母亲说的每一句话,她的记忆力极好,称得上过目不忘,我从教书先生口中略有耳闻。她偶尔会跟我讲几句话,无过是“请公主好好读书,不要辜负皇后的一番苦心”或是“公主有事,吩咐婢子去做就是了”,都是些无痛无痒的话,听了耳朵也腻。

  宫里的生活甚是乏味,我那几个兄长要么痴迷于金钱美色,要么痴迷于吹吹打打的乐器,随着年龄渐长也不与我玩了,不过他们都宠我,时不时会送些东西过来,西域的螺子黛和一些市上见不着的珍稀飞禽,我也照例收了。在他们眼里,我永远是什么都不懂的幺妹。

  有一天,我终于找到一次机会,穿着武官的圆领袍在我父母亲面前献舞。

  这是我第一次,也是唯一一次,向我的父母亲,索要一个我能亲自抉择的东西。

  那时我看到她就立在我母亲旁边,她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,但是面色丝毫未改,低头看了看我母亲的脸色才缓和过来。

  听完我说的话,并得到了父亲的首肯,母亲笑了笑,“公主也到了嫁人的年纪。”转头看向侍立在她身侧的上官婉儿。“你去办吧。”

  于是我就出嫁了,嫁给我一个自己选择的男人,照明的火光甚至把临街的杨柳都点着了。她办事很稳妥,连叮嘱仆人不能提起前妻萧氏的细节都做了,不过还是被我发现,那几个胆小的贱奴,是不敢接近萧氏自缢的旧屋。

  这几年我都安分守己,我的丈夫对我很好,我也不太插手朝中的大事,安心在家教子。不过我听闻她曾经喜欢我的一位兄长李贤,过去她被指派去监视李贤,日久生情也是可能的。

  可是李贤已被废为庶人,再见是不可能的。听说连流放的诏书都是由她起草,谁知道她下笔前心情是多么的复杂。

  真是一个可怜人,多好的初恋,就断送在萧墙内的阴谋暗斗里。

  我递给崇简一只毛笔,他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毛笔,咿咿呀呀地说些儿话。我看着他稚嫩的脸庞,忽然欣慰地笑了笑,仿佛宫中的腥风血雨离我很遥远。崇简刚学会走路,已经对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感兴趣了,薛绍说他将来必成大器。

  一次进宫,我照例带孩子向父母亲请安,刚走过长廊的拐角处就遇见了她。我当即叫停抱着孩子的乳母,换上一副笑逐颜开的笑容,“上官姐姐最近可好?”

  她依旧是那副朴素女官的模样,不过样子憔悴了不少,需要厚施胭脂才能掩盖。而且她居然少见地贴了花钿,眉心一点梅花妆,越显得娇艳动人。

  “公主好久不见,婢子一切可好,多谢公主挂念。”

  我看她身子骨单薄,穿衣像送葬的,除了花钿一点像样的装饰都没有,就把随身的浅红宝相花纹披帛给她戴上。她刚开始还不肯接受,只是一听我后面有脑子的随从说:“还不快跪谢公主赏赐。”她才戴着披帛跪下谢恩:“多谢公主。”

  “我看上官姐姐穿衣太素,这披帛就赏你了。宫中闲人杂语多,姐姐又常伴母亲身侧,以后旁人再说姐姐穿衣花哨,就说这披帛是太平公主赐的,闲人的舌头也就打住了。”

  她低眉,像是在思考什么,这时候她已经镇定了许多,已经恢复以往从容的模样。

  “婉儿多谢公主。”

  我闻言一笑,打个手势朝着父亲的寝殿走去。


  几年后,我的丈夫死了,被我的母亲赐死了,这时我最小的儿子才满月。

  我望着一家流泪的老小,连眼泪都流不下来。几个宫人在收拾东西预备着搬出薛府,已经寡居,作为皇亲住在夫家也是瘆人。

  我不恨母亲,也不恨作为始作俑者的薛顗,我只恨自己没本事,没本事去制止这一切发生。

  薛绍入狱后,我一路马不停蹄地前往大明宫,下马也是衣衫不整地狂奔到母亲宫里,刚踏进门槛就撞见了她,差点把她撞倒。

  “公主怎么了?”她问我。

  我心急,一时说不出任何话,不顾礼仪一把甩开她,几步跪到母亲座下。

  “母亲,薛绍只是受奸人蛊惑,他也是一心只为母亲的!母亲,求你放过薛绍吧,女儿和薛绍在一起已经七年,女儿不能没有薛绍啊,母亲!”

  我叩首在冰冷的青砖上,沉重的声音在大殿徘徊。

  “令月,薛绍参与谋反,朝上铁证如山,母亲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大唐公主的颜面,你以为母亲不想救吗?”

  青砖的凉意开始传递到我全身,我迟钝地抬起头,看向稳坐在高台上,眼神同样冰冷的母亲。

  “你想想,如果当朝驸马参与谋反,有多少人会怀疑到你身上?随便按个罪名,说’太平公主骄纵谋逆’,朝中大臣又有几人不信。令月,阿娘也是为你好。”

  “可是……”

  “不用再说了!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,几日后我会拟旨增加你的封邑,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在府中休息吧。婉儿,带太平公主下去。”

  上官婉儿依旧低眉应了一句,走下来想要搀扶我起来。我瘫倒在大殿上,双眼木然地望着前方,怎么也站不起来。

  母亲已经回到后殿,冰冷的殿中环绕着香烛和安息香的气味,这味道却仿佛扼人咽喉。我恨自己没本事,一个连自己夫家都不能保全的女人,在此时只能被权力辗轧得粉身碎骨。

  “公主,该回去了。”她跪在我身后,垂首说道。

  “回去?”我扫视了一眼大殿。“我还能……回哪去?”

  “公主府已经整理妥当,公主可以随时入住。”她依礼回答。

  “进去了又怎么样。”我笑着说。“一个由至亲编织的牢笼,我进去……还不知何时就死在她手上!就像贤哥哥那样……”

  “公主一时悲伤,婢子也是理解。”她平静地说。“可是公主膝下还有薛绍子嗣,公主身为人母,还望公主念及他们年幼,多为他们考虑。”

  是啊,我还有我的孩子。作为薛氏子嗣、谋逆之后,他们的处境比我还凶险,还得依靠我的公主名号活下去。

  “公主,请恕婢子言重。”她慢慢抬起眼,正视我的双眼。

  我这时才发觉,在她似乎安分守己的外表下隐隐包裹着一团火苗。更确切的,是一种火苗似的渴望。在冰冷的寝宫中,这团火苗像是唯一带着热度的东西。

  她此时的目光锐利得如同刚出锋的宝剑,我从没看到她有这种眼神。

  “公主如果不振作,不时时在朝外暗中留意,终会重蹈薛绍覆辙。”

  我一咬牙,拿衣袖擦去花掉的胭脂。我看到她伸出了手,纤长细嫩的手染着血红蔻丹,又有常年写字的薄茧,更重要的是,我发现她披着那条披帛——我给她的那条披帛,以前不经意施舍给她的东西,她居然还留着。

  “我明白了……”我扶着她的手,从地上站了起来。

  她对我微笑,唇上一点红,眼中又恢复往日的平和守序。

  她替我理了理凌乱的发髻,将两侧的玉簪固定好,命仆人备上一件银狐里的大袖衫。到马车边她卷起了竹帘子,小心叮嘱随行的马夫避过朱雀大道之类人流拥挤的地方。

  “不要紧,一切会好起来的。”她说,冲我笑了笑。


  在公主府的日子是难熬的,铜炉里的香燃尽,也能再添一小勺,周而复始,愁苦好像断不了的一缕轻烟。母亲的赏赐接二连三地下来,西域罕见的珍奇异兽,昆仑温润的美玉如意,薄如蝉翼的锦衣绸缎,堆满了公主府的仓库。李旦偶尔会来看我,新奇地用手指弹奏五弦琵琶,想逗我开心,我也只是朝旦哥哥笑了笑,随即又沉默无言。

  唯一让我开心的是,她能过来看我。

  那时候她已经成为母亲身边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,为了方便在宫闱中传话,她穿上了男装,最常见的是竹绿色梅花暗纹圆领袍衫,戴着具有男性风格的幞头,有时候会穿胡服——这是极少见的,也是为逗我开心。“为什么整个长安的女人都喜欢穿这样花花绿绿的衣服,真想不通,真是让公主见笑了。”她对我说,一边垂着头努力扣着腰上的蹀躞。

  每一年乞巧她都会陪着我,或许这是母亲的旨意。我因为之前的事对母亲心有芥蒂,每年宫里的乞巧宴会我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,后来母亲就以“太平公主于乞巧节为大唐祈福”为由再未请过我,其他大节日亦是如此,除非祭祀出丧等大事才勉强回宫坐一会。我是不想再回到那个是非地,待在闭塞的宫墙一刻也让我感到窒息。

  “公主喜欢哪种花瓣,婢子一时半会挑不出来。”她在旁边捣碎花瓣。

  我正忙着满屋抓蜘蛛,平日里仆人的工作做得太好了,一只蜘蛛都找不到,这让我有些懊恼,“随便一种吧,上官姐姐喜欢就行——上官姐姐皮肤那么白,眼光肯定比我好,由姐姐挑的肯定是最好的。”

  她笑着歪着头看我,像平凡少女一样的天真,如同初秋盛开的洁白木芙蓉。可是不久她似乎意识到地位的悬殊,立即符合礼法地坐稳。

  她用凤仙花染了指甲,红红的,像从行刑台流淌而下的鲜血。

  “用玉簪花的吧。”她说。

  年年乞巧都无过于此,我与她又不是长安平民女子,自然不能随意出宫。偶尔会有几盏孔明灯飘到府上的屋檐,被爬上屋檐的仆人拿下来,他制止了想要把孔明灯处理掉的仆人。

  “公主放过孔明灯吗?”

  “从没有过。”

  这是自然,大明宫层层叠叠的屋檐似乎连这小小的孔明灯都不能穿过。

  她用响石打了火,那只笼着薄薄一层纸的灯便亮起来,照亮了她的眼睛,我走上前去,看见上面写着一段蝇头小楷“花好月圆,两情相悦”,定是长安处于热恋的情侣携手放的。而这段字对我与她来说都是十分讽刺。

  灯慢慢升了起来,飞过了公主府的高啄的屋檐,飞向一望无际混沌的天空。她仰头看着孔明灯,却似乎看的并只是这盏灯,到了最后,天空中最后的光点都泯没了,她还凝视着黑暗的天空。

  她从来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,无论是跟随母亲,还是现在作为母亲的影子陪在我身边。

  对于我和她来说,自由是多么奢侈的东西。


  过了几年,我的父亲逝世了,举国白素。

  母亲哭的很伤心,但我不知道她是否是真的伤心,或许,这只是为了符合礼教而逢场作戏。我隐隐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裂痕,但每当这个裂痕想要张裂成口子时,母亲都用她果断又迅猛的手段,将所有想要打开这个口子的人封喉。母亲的目光并不仅仅是后位,或是太后位,她的目光是长远的,也是史无前例的。

  我的哥哥们一个个即位退位,该死的死该贬的贬,世事浮沉只在母亲一句话之间。后来我也改姓武了,并且有了第二位丈夫,是母亲子女中活得最好的一个,可我活得不快乐。

  我开始大肆蓄男宠。

  她还是会来看我,她总是看到一批批身段纤长面容姣好的少年立在我身边,眼神总是闪过一丝异样,是不解,还是同情,我都不得而知。

  母亲称帝来的是如此的迅速,却在我的意料之内。我的母亲,是世上最具有雄才大略的女人,也是世上野心最大的女人。武瞾,会是深深篆刻在史书上的名字,为万世所敬仰,而武媚,这个极具女性柔情饱含着酸辛的名字,只存在泛泛坊间野史中。

  我开始照顾哥哥们的孩子,他们的父亲是如此悲哀,被他们的祖母沦为权力的棋子,这时候,亲情这个似乎很重要的东西就显得无关紧要了。

  其中有一个叫隆基的孩子,曾被母亲指为李弘的嗣子,长得十分俊朗清秀,但看向母亲的眼神却充满不甘。

  这个孩子将来必成大器。我对婉儿说。

  母亲的确是个英明又有手段的皇帝,对威胁到她权力的人毫不手软。我听闻之前向母亲引荐的男宠张易之,居然胆大包天向母亲告状李重润李仙蕙私自谈论二张,二人竟被杖杀。

  李重润和李仙蕙都是李显的子女,母亲的孙子孙女,都是李姓血脉,母亲居然也下得了手。

  显哥哥很伤心,重润和仙蕙死时只有十几岁,本是最美好的最快乐的时光,现在也归于黄土之下。所以,他对在艰难岁月出生的裹儿十分疼爱。

  “为什么圣母神皇会加害重润哥哥和仙蕙姐姐?”隆基没有称呼母亲为祖母,他恨透了母亲,恨透了母亲赐死了他的生母。

  “因为他们没有权力。无权便无力,更无法活。”我回答。

  她过来看我,这时候她可谓飞黄腾达,地位不亚于张柬之或狄仁杰,她还是那副朴素的模样。我想起她其实算是祖父的才人,明义上算是守寡的,母亲也是,可是母亲却成了皇帝。

  她也绝不会只当母亲旁边的小小女官。

  每每我在殿外与她擦肩而过,我侧目瞥到她直视前方的眼神,我感觉到,她内心深处的火苗已经升腾起来,慢慢销蚀原本内敛守序的外壳。

  有一次,她在母亲殿中遇见我,出于礼貌向我行礼。她已经不再低眉跟在母亲身后,而是自己带着几个女官。

  “公主近来安好?”她笑着问我,如同我当年笑着问她。

  我扯出一副笑容,“可好,有劳上官姐姐挂念。”

  于是便无言了,香炉扯出一段破碎的轻烟。

  日子像车轮一样碾过不平坦的大道,世事上双鬓,我在紫檀螺钿的铜镜中看到自己逐渐衰老的脸,再多的花瓣也掩盖不了老去的痕迹。

  母亲退位了。母亲一生都在争,争宠,争权,争名利,但母亲也总会有累的一天,她老了,她应该休息了。我支持张柬之逼母亲禅让,因为我知道我还是李唐皇室,武周不过是母亲的一场梦而已。我之所以能这样做,因为我拥有权力。

  显哥哥苦尽甘来,重登帝位,过去流放房州的日子是艰苦的,帝位对于显哥哥一家都是补偿。显哥哥下旨追赠李重润为懿德太子,李仙蕙为永泰公主,号墓为陵,极尽阴荣。算是对他可怜的两个孩子最后的安慰。

  我突然十分怀念弘哥哥和贤哥哥,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是否安好,那个世界,想必比这个世界平静得多。

  韦氏是个十分不稳定的因素,我看在眼里,却不明说,我知道显哥哥疼她,这个女人在房州和他相依为命共度难关,才有了现在荣华富贵的生活。我推荐武三思入宫,想以此平衡韦氏的势力,却没想到婉儿居然会与这个谄媚的男人有染。

  李显登基后,她被奉为上官昭容,成为李显名义上的妻子,其实她和我一样爱蓄男宠,显哥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武三思与她会共议政/事,白纸黄灯之下,感情也随之萌发。于是武三思与韦氏有染,又与她有染,显哥哥无疑成为天下最大的笑话。

  但无可非议的是,她也是一位贤能的妃子。她建议扩大书院,增添学士,让天下文人雅士集聚她门下,虽然这也是为了她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,但是我知道,她也是爱诗的。露浓香被冷,月落锦屏虚。很久之前,在公主府浓稠的香雾中,她一字一句读给我听,轻摇手中湘妃竹柄绢扇。这都已成为曾经的过去,尘封在一页页发黄的书卷中。

  [①]一日,我听说她居然多次向李显进谏反对李裹儿成为皇太女,甚至有一次情绪激动咳出了血,把李显吓坏了。可是显哥哥还是太疼爱李裹儿,眼看这个荒唐的事情马上就会实现,她居然自请贬自己为庶人,甚至剪发出家,最后采取下下策饮鸩自杀以死相谏。那一天整个大明宫都无人入眠,她像破碎的木偶一样躺在床上,太医院乱成一锅粥,一天一夜才救回了她的性命。

  不过之后她的身子更虚弱了,天天参汤不离口,显哥哥又无奈又可怜,[②]在她再三强烈要求下,只能同意她自贬身份为婕妤。

  我听完,只觉得胸口钝痛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为了临场做戏,好阻止韦氏势力夺权,但这为了目标不惜摧残身体的行为,还是让我感到十分难受。之前只在薛绍死后的沉闷感又涌了上来,像是要把人淹没了。我命人送去些补品,我想起她之前是爱焚香,于是自己调制了些安神的香料一并送过去,不久婕妤寝宫就有人来谢恩。

  有人说,上官婕妤饮鸩自杀时围着一条浅红的披帛,与她当时的白衣白鞋极不相称,又有人说她以死狐媚君上。

  当女官小声把这个细节告诉我时,我调香的小银匙抖了一抖。

  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。


  [①]以韦氏侮弄国权,摇动皇极。贼臣递构,欲立爱女为储,爱女潜谋,欲以贼臣为党。昭容泣血极谏,扣心竭诚,乞降纶言,将除蔓草。先帝自存宽厚,为掩瑕疵,昭容觉事不行,计无所出。上之,请擿伏而理,言且莫从;中之,请辞位而退,制未之许;次之,请落发而出,卒刀挫衅;下之,请饮鸩而死,几至颠坠。先帝惜其才用,慜以坚贞,广求入腠之医,才救悬丝之命,屡移朏魄,始就痊平。

  [②]表请彰为婕妤,再三方许。


  “好想去外面看看啊,想去看西市那边的胡姬,还有那些颜色艳丽的胡服和葡萄酒,我听说他们都是从遥远的大秦来的,穿过茫茫的沙漠才到大唐来,走过的路程比大运河还长。”

  “想看的话,不如叫下人带几个过来。”

  “那就没有意义了,他们是自由的,像游鸟一样在大唐和大秦中穿梭。带回来的无疑只是几个死物,被当做玩物囚禁在公主府,只为贪图我几个赏钱罢了。”

  “那就出去吧,戴幕篱的话也没人会认出你。”

  “我也想啊,可是我怕出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。”我看着她,枕着她柔软的下裙,顺手撩起她垂在我耳边的一缕长发。“你会留在这里陪我吗?”

  “我会的。”她看着我啊,轻挥小扇。“我会永远陪着你。”


  我疾步走在大明宫长长的走廊上,朱红的柱子和乌黑的屋檐像流影一样从我身边掠过,透着沉香木钝钝的香气,裙裾扫过冰冷的青砖。我又在这里了,又一次,到这里来了。窒息的大明宫充斥着沉闷的气息,香烛燃香也掩盖不了这里弥漫的血腥味和铜臭味。

  殿外的宫人打起了竹帘子,破碎的残影透过缝隙洒在黑暗的殿内,这里还残留着几天前草药的味道,还有濒临死亡的气息。

  “我来了。”我说。“给婕妤传话吧。”

  宫人撩起帘子,我走进来,发现屋内并没有点蜡烛,唯一的光点是从床边的熏香炉里传来的,我闻出香中加了提神的药草。她倚在床榻上,头发松散地披在肩上,盖着秋香色长寿纹合被,用小银匙在熏球里面加香料。

  “婉儿拜见太平公主。”

  “免礼了,上官婕妤。”

  她笑了笑,眼角有了条条细纹,看上去很憔悴。

  “公主知道婉儿此番叫公主前来,是有要事相告,此事关乎李唐社稷,刻不容缓。”

  “这我自然明白。”

  “那么……公主,就请原谅婉儿接下来的话。”

  她看着我,像是要透过我的身体把我看穿了。破碎的光亮照在她的眼睛上,亮得如同天空中的北辰,把她所有残存的生命都点亮了。

  “就请,大唐太平公主——李令月登基吧。”

  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捶击着我的耳膜,我诧异地看着她,她也倔强地看着我。直至死前,我也忘不了这时她的神情,她所有对权力的渴望已经冲破了原来的屏障,只在我面前全部暴露出来,其中还有她多年来委曲求全的不甘。这是我第一次从她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。

  可是,为什么是我!为什么选的是我!她明明已经是李显的妻子了,明明可以走母亲的老路,明明可以报复对上官家造成灭顶之灾的李唐和武周。为什么选的是我!

  “一派胡言!”我怒吼道。“上官婕妤!你身为女官,却悖逆朝纲,在这里说些大逆不道的话!”

  她撑着身体,平静地对我说:“我没有无理取闹,婉儿所言,句句属实。”

  “你……你明知我是女子,却把我推向那个韦氏妖后一样的路子,你是要害我吗!是为了铲除势力好让你在大明宫有立足地吗!”

  “女子又怎么样,先皇照样登基,照样做得比那些男人好。”她说着,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。“你身为武瞾之女、大唐公主,却没有分到她一点胆识。你是要学你那些被逼死流放的哥哥们,还是之前只因牵连就被先皇逼死的薛绍,像他们一样受人摆布又死得不明不白吗?!”

  “住口!”我冲上前,用力地扇了她一巴掌。

  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落落的大殿内,霎时我就清醒了,我居然打了她。我急忙缩回手,向后退了一步,她的头还没有转过来,洁白清秀的脸庞上一个难看的血色掌印。良久,她才慢慢地转向我,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,没有擦一边的血。

  “好!”她笑着看着我。“好!这才是武瞾之女该有的风范。”

  我想帮她处理伤口,也想向她道歉,可是话语却像硬刺一样咯在我的喉咙里。最终,我还是用竭力冷静的口语对她说:“我不会登基的,但我会帮你除掉韦后。”

  我终究不是母亲。不是我不喜爱权力,而是我比母亲胆小。

  她侧头看着我,几缕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睛,没有说话。

  她应该对我很失望。

  “你也好自为之,上官……姐姐。”


  景龙四年,李显在大明宫中暴毙。

  一时传出流言,是皇帝骄奢宠溺的小女儿李裹儿用毒面饼毒死了她的亲生父亲。原来朝中的尊李大臣又开始私底下结盟,新兴的韦氏一族在长安遍插眼线,一时间朝廷动乱,天下不宁。

  隆基派了一路人马守在公主府外面,“姑母为李唐公主,现在城中韦氏作乱,大唐国基动摇,同为李氏一员,保护姑母是隆基不可推诿的责任。”

  我在院子里摇着团扇,碗碟里摆着西市新鲜的瓜果糕点,几个男宠谄媚地为我敲背捏腿。

  谁知道他是保护我,还是在监视我。我讥讽地想。

  不过,显哥哥已经不在了,这一切还有意义吗。

  我突然感到可怕,对于显哥哥的死,我一点都感觉不到悲伤。

  我开始看婉儿的诗作,打发着这无聊的时光,看着面前的权力斗争又一次规律地发生又一次规律地灭亡。

  隆基也很喜欢她的诗,这让我感到很诧异。他总说,上官婕妤是大唐难得的才女,不输男儿。我也笑着在一边附和,眼神扫过他身后戎装的禁卫军。

  我和婉儿起草了遗诏,立显哥哥的儿子李重茂为皇太子,由李旦来辅政。写下旦哥哥的名字后,我突然感到一股透骨的悲凉,我的哥哥就仅剩他了,而旦哥哥从来也是不喜权谋之人,这次把他推向风口浪尖,让我产生了一丝羞愧感。

  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母亲一样,将追逐权力作为自己一生的目标。

  我去看旦哥哥的时候,他正在调试新造的箜篌,几位乐师在一边弹琵琶伴奏。他看见我,欣慰地笑了笑——这是我看见的最真的笑容,不是谄媚迎合的笑,更不是有谋略阴险的笑,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。 

  “令月你瘦了,最近过得不好吗?”她摸着我的头。

  “不好,事情太多了。不过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。”

  “是啊,一切都快结束了,我也开始想念父皇和母后了。”

  不久我接到消息,遗诏被篡改,李重茂被立为傀儡皇帝。得到消息的那晚我彻夜未眠,这一切,开始朝着更可怕的方向发展。韦氏无疑在走我母亲过去的道路,我大唐自高祖以来打拼的江山社稷岌岌可危,眼看要成为他人掌中之物,我立刻派人传见李隆基。

  “姑母,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?”

  之前还年幼弱小,喜欢弹奏琵琶哄姑母开心的侄子,现在也有了比洞庭湖还深的城府。既然处在这个环境中,所有人都要学会活下去。我看着他年轻又沉着的脸,点了点头,把长安城大门的虎符交给他。

  “去吧,隆基,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。”

  隆基佩剑离开后,我命人关上窗户,打上竹帘子,焚起安神香。这宁静的夜晚又充斥着血腥的味道,我似乎可以听到大明宫兵器碰撞的声音,可以感受到喷涌而出温热的鲜血,可以听到韦氏断头前歇斯底里的惨叫。

  突然,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大脑。

  我急忙站起身,跌跌撞撞地推开门,霎时间起了一阵寒冷的晚风,风扎着我裸露的皮肤,卷着金桂树下的落花,披帛随着风残叶般地摆动。院子里已经没有任何禁军了,他们都派去大明宫进行一场血腥的残杀,唯有我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,它冷冷的光芒照着我的脸,是那样的寒冷。

  我知道我犯下一个错误,我忘了这个孩子的野心,他是不会放过婉儿的。婉儿为武三思同傥,又为韦后同傥,又只是一介女流,一个宫女,一个叛臣之后,杀之实在太容易了。

  我居然没有想到这点。

  “来人!快来人!”我的声音徘徊在空无一人的公主府,就像我当初刚进来时那样,死亡般的孤寂,没有她的陪伴,我终将孤身一人,终将在这空无一人的长安城孤独地死去。

  “我会永远陪着你。”她轻柔的声音又回荡在我耳边,温和的脸庞如同洁白的木芙蓉,但最终被寒冷的秋风吹散了,埋入深深的黄土。


  这一天的清晨很平静,屋檐上的喜鹊唧唧喳喳地叫着,像是等待着日出时温暖的阳光,柳枝随风荡漾,枝上最后残存的叶子在秋风中逐渐消失殆尽。

  我睁开眼,昨天夜半点的香已经燃尽了,残香还断断续续地从香炉中流出,好像在挽留最后的存在价值。一缕阳光照在我的脸上,十分刺眼,我的泪腺迅速分泌出泪水,不知道是被这光线刺的,还是我真正感到悲伤。

  一个文官和几个持刀武官走到我面前,谦卑地低着头,“公主,昨日胜了。”

  我顿时觉得十分可笑,胜了?谁胜了?大唐胜了,还是他临淄王胜了。

  “临淄王决定让相王登基,前太子李重茂被贬为王,李裹儿被废为‘悖逆庶人’,与韦庶人的尸首悬挂于长安城大门示众。”

  “噢,是吗?”我扶着发髻站了起来。“还有呢。”

  文官困惑地抬了抬头,与身后的武官面面相觑。“公主,卑职该说的都说了。”

  我冷冷地回头看着他,“大唐婕妤上官氏呢?”

  文官跪在地上,身后的武官也急忙跪在地上,“这卑职真是不知,望公主息怒。”

  我把额头的花钿取了下来,理了理发髻,簪了一朵洁白的玉簪花,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,如同看到了她。

  对不起。

  “[③]上官婕妤立李重茂为太子,以保大唐社稷,对大唐有功。”我说。“而你们却杀了她,还想瞒着我。”

  “这……这,公主息怒,这是临淄王吩咐的,卑职也不敢不遵从临淄王的吩咐,临淄王说公主与上官婕妤感情深厚,一时间会悲痛难以自理,只等时局稳定后才告诉公主。”

  “这些废话我不想听,我只想知道她是如何被处死的。”

  “昨晚临淄王带兵入大明宫,上官婕妤偕宫人秉烛立在宫外,把与公主所拟的遗诏交给朝邑尉刘幽求,刘幽求带着遗诏询问临淄王,临淄王思索片刻,担心有诈,就……斩立决。”

  我对着镜子画眉毛,内心是如此的平静,平静地像一汪池水。她还是离开我了,只留下我一个人。没有人再为我读诗,没有人再在夜间陪我秉烛夜谈,也没有人知道我向往宫外的自由。

  她和薛绍、父亲、母亲那样成为我生命中的残影,短暂地带给我欣喜,却又转瞬即逝。

  不过她自由了,死亡带给她从未有过的自由。

  “来人。”我说。“[④]赠故婕妤上官氏娟五百匹。”

  我转头问文官,“你可会写诗?”

  文官受宠若惊地回答:“回公主的话,略懂一些皮毛。”

  “那好,[④]你现在下令叫一些文人馆的学士,给亡故的婕妤上官氏写吊祭词吧,自有太平公主封赏。”我顿了顿。“写成的佳作也让临淄王过目吧。”


  [③]皇太子冲规参圣,上智伐谋,既先天不违,亦后天斯应,拯皇基于倾覆,安帝道于艰虞。

  [④]太平公主哀伤,赙赠绢五百匹,遣使吊祭,词旨绸缪。


  “我背不出女诫。”我说。“你就是逼我爬城墙,逼我跳渭水,逼我上房梁自尽,我就是背不出来,这条命你要就拿去吧。”

  她侍坐在一旁,不由得苦笑,“公主这话实在言过,皇后只是督促婢子看看公主的功课罢了,怎么会逼公主做那些事情呢。”

  我瞥了她一眼,她只是淡淡一笑,“公主背不出女诫,自然是有原因吧。”

  “当然有,这些东西太陈旧了。”

  “女诫可以培养妇德,敬慎待人。文德皇后劝谏相佐,班婕妤辞撵进贤,光烈皇后戒奢以俭,公主习得女诫精髓,亦可为大唐增辉,公主又何必在意古文陈旧。”

  “这又如何,皇祖母再贤也不过落得一个好名号。”

  她听了一怔,撩开帘子望了左右,才放下团扇长吁一口气,“嘘,公主这话可是大不敬。”

  “不是这样吗。”我说。“入得了史书的女子,大多是极贤的。史书乃男子所作,自然认为女子就应该依附于男子,作为他们的附庸品,而他们自己祸国祸民,失了天下又把罪责推到女子身上。”

  我站起来,看着她的脸,“其他的,就只有丽姬吕后合德飞燕之类乱朝纲的。史书所载的女子只有烈女和妖女,活脱脱一本死书,为男子歌功颂德。喏,你现在叫我读女诫,也是想让我成为死书光辉史的一员吗?”

  她沉默了片刻,一时也无言,半响才抬起头,“公主想要读兵家之书吗,这和太子的功课是一样的。”

  “不,暂时不想。”我转头对她笑了笑。“我现在想吃桂花蒸糕,上官姐姐替我做吧。


  文官退下了,整个屋子就我一个人,空荡荡的,好像混沌的大地上就留我孤身一人。我把竹帘子撩开,让阳光透进沉闷的内室,尘埃在光亮中无序地翻腾,我看着阳光下苍白的手指,上面凤仙花染的红指甲,血红色,是那样腥气的颜色。

  我有太多问题没有问她。我从未弄明白她恨不恨母亲,从未了解她在掖庭艰苦的日子,也从未细谈她和我哥哥那段扼杀在摇篮里的恋情。最重要的是,我仍不知道她为什么让我称帝。我发现直至死,我也看不透她,她依旧是我初见时的低眉守序,把一切隐藏在最深的城府之后。有谁知道她这朵洁白清皓的玉簪花,她的根,已经腐烂透了。

  我打开黄花梨螺钿漆盒,把簪子步摇摆开,选了最明艳的一支,再叫仆人进屋梳洗试衣。

  我必须去见李隆基和李旦,这是我现在必须做的。我不能难过,不能像弱女子一样流泪,不能痛惜她断头后血流汩汩的尸首。我必须撑下去,作为女人,以及大唐公主、武瞾之女,我必须一个人走下去。

  老仆用铜簪把我的头发分开,抹了发油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前,让我倍感不适。我记得她的头发从来不抹发油,还是那样乌黑发亮,像摊平的鸦青绸缎。我枕着她的下裙,发丝从我额前滑过,我看见她略低头对我笑,扇子的清风掠过我耳边。

  “画梅花妆吧。”我说。

  老仆惊讶地看着我,“公主……不是说笑吧。”

  “你不会,我可以换一个人来,公主府又不缺贱奴。”

  老仆急忙长跪在地,“公主息怒!老奴只是诧异,上官婕妤的梅花妆早已是前朝风尚,长安城中已经不时兴了,公主为何突然想要画。”

  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,冷厉的眼神和苍白的面孔,已经和老仆当年所见不同了,难怪她会这样害怕。这样想着自然地扯出一个讥笑。

  “起来,又没赶你走。”我慵懒地说。“有时候话不要多,对你也有好处。”

  我用铜簪沾了胭脂,点在我的唇上,血红的,让人胆寒的颜色。

  我突然想到这人是文官进门前唯一在外随侍的奴仆。

  在老仆站起来的那刻,我用铜簪扎破了她的喉咙。


  相王府金桂开得很好,府邸屋檐下橘红一片,铺天盖地的香气袭人而来。我摇着象牙柄的团扇,一路走过笑着看宫人采集桂花,用于做桂花糕和桂花酒,宫人脸上挂着笑容,如同此时头上的蓝天一样清澈,谁也没在意昨日在大明宫发生了一场血洗。

  我看见李隆基已经站在那边等着我了,我见了,立刻挂着一幅笑容走上去。

  “隆基,你昨日做得极好,姑母应该褒奖你。韦庶人和悖逆庶人皆已伏法,大唐江山已保,我等李唐成员可以安心了。”

  李隆基依然佩着刀,脸颊上有几处结痂的小伤口,穿着半旧豆绿圆领袍,我一时恍惚,还以为看到了她。

  “姑母谬赞了,隆基不过是为大唐献一份力罢了,如果没有姑母恩许,隆基也不会除尽韦氏一族。”

  “哪里,我也是为了你父亲好,他人也老了,经不住大唐再这么折腾下去,现在总算可以安稳登基了。隆基,你要好好辅佐你父王。”

  李隆基笑了笑,“这是自然。父亲现在在竹林弹琴,姑母想见的话隆基可以去通报一声。”

  “不用了,我就不打扰哥哥的雅兴了。”我扫过他的脸。“此番来我也就看看你,看你无恙姑母也就放心了。如果没事,我就先走了。”

  他一向机警的眼神锁定在我的脸上,我太熟悉这个眼神了,这只在他幼时与我下最后几步的棋时候才会出现。看来他已经关注到我的梅花妆了,于是我内心更加开心,报复性的,轻触额头上的朱砂。

  “唉,上官婕妤的事我也替她难过,我与她交情颇深,她走错路,也是我想不到的。”语罢直视他的眼睛,我可以感受到我平静的目光下的杀意,可以冲破屏障抹瞎他的双眼。

  李隆基的目光很平静,他现在也算厉害,能藏一切情绪于皮囊之后,与双面人无异了。但我还是能看出他的一丝遗憾,因为他是爱才的。

  但他也容不下指掌多方权力把手的婉儿。

  “姑母错了,现在上官氏已经加封为惠文昭容。”他平静地说。“上官氏才华横溢,父亲和我都有目共睹,所以父亲恢复了上官氏的昭容封号。而且,隆基献薄力命人整理昭容的遗作,也算是对惠文昭容的补偿。”

  这不由得让我感到惊讶,此前大唐只有皇后和公主有谥号,赐昭容封号,这是绝无仅有的。我开始猜测,这会不会又是他拉拢我的一个把戏。

  “替我谢过哥哥。”我微笑着对他说。

  我看屋内胡床上坐了些紫衣文臣,又有若干持刀侍卫在外,想必是为了李旦的登基做准备。我虽与他们打过照面,但他们多是李隆基的心腹,此时进去也尴尬,还不如回去再派探子来打听。

  回去的路避开了朱雀大道,黄昏的晚霞把天空染成金桂的颜色,有一个庶人昏礼的队伍朝公主依仗走来,我撩开竹帘子,远远地看见带头的官人穿着红纱单衣,面如冠玉,后面车内的娘子身着深青大裳,珊瑚红的软绸车帘随风飘荡,与天空融为了一体。

  这让我想起和薛绍大婚的那晚,一切都是那么美好,我怀抱着对新生活的憧憬,走出生活多年的大明宫。而现在一切都变了,经历曲曲折折,我又回到了权力中心的大明宫。

  而带给我自由希望的她也随风飘散,埋入黄土。

  我放下帘子,在铜香炉中又加了一勺沉香,命令依仗掉头,避过昏礼的队伍。


  “你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,没想到还会喜欢这些小玩意。”

  “自然。”我稳稳当当地把银针放在水面上。“童心未泯也未尝不可,上官昭容你说是吗。”

  她叹了一口气,摇着团扇坐了下来,“又是一年七夕,时间过得也真快。”

  我把浮着银针的小盆推给她,“你看,这像什么?”

  “凤羽?”

  “你说得太吉利了,我觉得像鸡毛。”

  她笑出声来,“好吧,也像鸡毛。不过既然是公主的,就当它是凤羽吧。”

  “美哉,凤鸟不至,河不出图。”我躺在她的赭红下裙上,披散头发,把玉簪金钏放在香几上。“话说那李裹儿捕遍天下翠鸟制‘百鸟裙’,一时间山林不见翠鸟踪影,并州还是幽州的一个县令就把鸡毛染绿鱼目混珠,送到大明宫来穿帮了,现在人只好逃到西域去了。”

  “真可怜,这李裹儿也太娇纵,都怪皇上太宠她了。也不知这鸡毛编织到百鸟裙上,那李裹儿的脸色会有多难看。”

  “上官姐姐好想法,想必她脸八成都绿了,又要拉一批女官去剁手指。”

  她笑着摇着团扇,修长的手指梳理着我的长发,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熏香,还带着涩涩的药草味,她弯下腰,亲吻我没有戴花钿光洁的额头。

  博香炉扩散着西域的迷迭香香料,有种异于凡世的不真实感。


  景云元年,我现存唯一的哥哥,李旦,登基了。我因为有功,被封为镇国太平公主。

  这是旦哥哥第二次登上皇位,旦哥哥大半生都在漂泊,对他来说,皇位还不如他手上的琵琶宝贵。而李隆基也四处扶植傥羽,即使他不是太子。

  太子李成器却不成器,和李旦一样爱敲敲打打,一心扑于龟兹音律。他倒和他父亲的心性相似,不过也好,这样省的我许多麻烦。

  朝中大臣多是向着我,三省的宰相大半是我推荐的,许多人猜测我会走母亲一样的道路,我闻之也是笑笑,并不多言。什么时候我也变得那么热爱权力,享受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愉悦感。而我越是追求权力,我就更深地困于这个我自己打造的牢笼中。

  可是一切都不能回头了。婉儿四分五裂的尸首一次次出现在我的噩梦中。

  我上表请求编纂婉儿的文集,李旦准许了,因为有之前李隆基的整理,文集的进展很顺利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补偿她,我甚至没有看她最后一眼,直至她下葬了,最后一抔黄土撒上坟堆,我还是减不了我内心的愧怍。

  宫人清洗浩劫后的大明宫时,找出了一些上官昭容的遗物,其中也包含我送给她的浅红披帛,据婕妤宫以前的宫人讲,她是把披帛和诏书放在一起保存,可见她对这条披帛的珍视。

  时间久了,这条浅红的披帛已经褪色,依稀才能分辨出宝相纹,不过保存得很干净,还裹着一只香囊。我小心地把它封存了起来。

  旦哥哥一向不爱政/事,他对上朝一天比一天厌倦,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,有时我会给他一些奏折上的建议,他都听取了。

  “令月,有时我会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母亲,这让我感到很害怕。”李旦躺在床/上,略为虚弱地对我说。

  “没事的,哥哥。”我抚摸着他的额头。“我不会像母亲一样的。”

  我的母亲,最终一个人逝世在寂静的上阳宫,她的子女们没有一个为她流泪。“真是一个可怜的母亲,一个可怜的妻子。”婉儿这样评价她。权力最终让母亲孑身一人,现在唯有她陵边的无字碑在无声地诉说这段往事。

  我给旦哥哥盖好被子,起身退下了。宫人撩开厚重的帘子,正好见到一身戎装的李隆基,我静静地看了他一眼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  我的第二位丈夫去世了,我和子女还没来得及悲伤,宫廷使者快马送来消息:李旦禅位了。

  不甘心,不甘心。

  我斥退了梳妆的宫人,将手中的翠玉梳掰成两段。

  我竭尽全力想要逼李隆基退位,天象事变,麻饼投毒,都被他给逃过了。我是何等的不甘心,普天之下谁做皇帝都行,唯独他不可以。

  曾经报信的文官是现在的南阳郡公岑羲,早年受他伯父牵连,幸而得到母亲的提拔,所以他一直对母亲怀着感激之情。

  “卑职从公主眼里看见大圣天后之姿,卑职惶恐,不知公主是否有称帝之心?”

  “为何要称帝?”我说。“母后功高望重,开女皇之先例,最终还是一人仙逝。先帝在九泉之下,不知还会认可母亲。”

  “公主没有称帝之心,仍一心为大唐效力,巾帼不让须眉,真可谓贤公主。”

  “贤?”我笑着看着他。“贤?!”

  我现在却想真正的称帝,像母亲那样登上那个王座。

  因为这是她所期望的,也是我内心,真正想要去做的。

  “隆基是个聪慧的孩子,但也就是他聪慧,会毁了大唐。”婉儿对我说。

  “那我呢?”我笑着问她。

  “那自然不一样,有公主在,大唐国祚绵长。”


  兵变和母亲登基一样迅速,李隆基带兵从武德殿进入虔化门,斩杀岑羲窦怀贞等人。事情发生时我还在屋内调制香料,管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,叫我立刻逃亡山寺避难,三日后我才回归公主府。

  “上官婕妤还对我说客套话,太见外了。”

  “不,这是我的直觉。”她说。“他太热爱权力,又太容易被人蛊惑。这是个很可怕的东西,你无法掌握它,你就会死。”

  我散着头发,赤着脚,身着单衣,狼狈地到太上皇寝宫求情,冰冷的青砖咯在我的膝盖上,生冷生冷的,和多年前一样。只是,没有人再会关心地扶起我、关心我。

  “旦哥哥,求你救救我……”我的额头碰着坚硬的青砖,乌发散在地上。我不知道我这个动作是否出自真心,我只知道除了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了。 

  “令月,别着急。”李旦慌张地扶我起来。“我相信隆基不会杀你的,你是他的姑母,你是我的妹妹,隆基不会绝情于此。相信我,我会好好劝隆基的,你好好回去休息吧。”

  我没有等到皇帝的赦免书,等到的只是一杯鸩酒。

  在我死的这一日,我陆陆续续听到了写消息。除了我这些同傥悲惨的下场,最让人惊讶的,还有大圣天后曾考虑传皇位于我的传闻。我不知道这个传闻是否属实,但是这个传闻据说还有物证,武瞾的传位诏书曾交予已故的上官昭容手中,计划由上官昭容以女皇女官的身份颁布。

  可是最后这个诏书没有颁布,物证原件也被销毁了。没有人知道为什么。

  只有我知道。

  我欠她的太多了。

  我平静地沐浴更衣,嘱咐下人准备我最喜欢的餐点,并摘了几朵玉簪花放在案前。几刻前,我听着我的儿子们的嘶吼,还有指甲摩擦地板尖锐的声音,我对不起我的儿子们,我最终没有保护好他们。即使我曾拥有了权力,最终我还是一人。

  屋外的竹帘子慢慢卷起来,我看见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。我眯着眼,直到看清来者是谁,我绝望了。

  我的儿子,薛绍的儿子,薛崇简,端着鸩酒,来送他母亲最后一程。

  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李隆基故意透露给我的,好让我日后死不瞑目。我听闻现今的圣上秘密下令破坏了上官昭容的坟墓,棺椁被焚烧,壁画被摧毁,陪葬的金玉珠宝被抢,尸首口中的夜明珠被夺。不过,我从所毁的物件中没有听到墓志铭,墓志铭是我监督撰写的,这给我一个安慰——好得让后人看看,什么才是真相!

  现在我平静地吃下最后一顿饭,又平静地屏退薛崇简。这里有我最喜欢的西市糕点,有甜腻的桂花蒸糕,我焚上香,那杯鸩酒放在桌角,散发着阴霾般死亡的气息。

  我放下了筷子,披上那条浅红的披帛,手迟疑地伸向鸩酒,停顿了片刻掩袖一饮而尽。我感受到这辣辣的毒酒顺着我的喉咙到达我的胃,然后窒息感逐渐扩散至我的全身,眼前的烛光分散成许多个影子,血液从我的鼻腔涌出,滴落在整洁的披帛上,代表死亡的颜色。

  我强撑着案几坐起来,身体不由得颤抖,我知道死亡在慢慢地降临,我将前往另外一个宁静的世界,直到永恒。

  我突然好想笑,我总算结束了这个可笑的人生。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,我的哥哥们,是不是在另一个世界盼望我归来。我内心充满了不甘,我对李隆基的憎恨随着从七窍流出的血一样喷涌而出。

  “李隆基!李隆基!你看着吧!你憎恨女人拥有权力!你早晚有一天会因女人毁了一生!你看着吧!你早晚有一天会把大唐带入地狱!我诅咒你!李隆……咳咳!”最后几句隐灭于我剧烈的咳嗽之中,我用袖子捂住口鼻,鲜血还是不止,这让我厌恶的颜色充斥着我的视野,不停地让我反胃。

  我倒在案几边,视线逐渐模糊,连感官都开始变得不真实,我似乎感觉到有扇子的清风,还有不变的淡淡香气。她好像就在我的面前,额前娇艳梅花妆,和我一样披着浅红宝相纹的披帛,发髻中插着一朵洁白的玉簪花。

  “你还是来了……对不起……我没有做到。”

  她温柔地笑了笑,向我伸出手,“没关系,我说过,我会永远陪着你。你不想看看吗,外面的世界。”

  我颤抖着握着她的手,她的手依旧温暖,染着凤仙花鲜艳的颜色,是那样的真实。

  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释然。我最终在死亡来临的那刻得到了自由。

  香灰断落在铜炉中,像是从来没有点燃过那样,晚风吹过吹落了案上的玉簪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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