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归一/秋水】异梦

关联篇:《同心》

“异梦”可以理解为“不寻常的梦”,也可以理解为“(与身边人)不同的梦”


  归一又陷入了那场梦魇。

  他像是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湖中,伸手只能触碰到不断上涌的气泡。他勉强睁开眼,在光影交错的水面上,即使他看得再不真切,他也能分辨出,那是被冲天之火笼罩的重阳宫。

  一人静静站在湖边,他垂下头,像是透过重重水障在凝视他,他的身后就是终南山的火海,以及其中数不尽的刀刃交接。

  归一看见那人转身离去,坠着蓝水翡翠的剑穗划开一条曲线,直至化成一个模糊的影子。然后有东西在归一眼前晕染开,如同大片鲜艳似火的红杜鹃。

  那是鲜血。


  “你到底从中看到何物?!”

  归一蓦地回过神。

  他端正地跪在一方草席上,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素色中衣,一块闪着微光的石块摆在他面前,把晦暗的面壁室照得格外明亮。

  归一闭眼,对着地面重重一叩首:“禀告师尊,我……不能回答。”

  归一感受到师尊的衣袖往旁边用力一挥,还有一声失望的长叹。他的额头紧紧贴着青砖,准备按全真戒律受鞭笞之刑,但过了很久,那阵刺骨的皮肉之痛却迟迟没有落下。

  “江湖之中,为提升修为而走火入魔的侠士不在少数,为师未想到你也会走此邪路——你为窥天机,竟刺伤同门!全真向来要求弟子修身修性,你却学这些旁门歪道!”

  师尊转身,忽然门外静静走入一人,向师尊稽首行礼:“师尊。”

  秋水依旧低垂着头,胸前的小骷髅随着天蓝流苏晃动了几下。

  “师尊,归一师弟此举只是无心之过,罪不至此。而秋水身为全真镇派之剑、众师弟之长,未能及时发觉归一师弟的异常,以致伤及同门弟子,此罪秋水难以推卸,还望师尊责罚。”

  王重阳只是开口:“你无须为他开脱。”

  秋水微敛首,“是。”

  王重阳回过头,看向仍旧额头触地的归一,像是最终无可奈何地说道:

  “禁闭十日,到终南山后好好思过吧。”

  “多谢师尊。”秋水行礼道。

  “弟子叩谢师尊。”归一对着师尊再顿首。

  “归一。”

  等到师尊离开,秋水迅速上前,在归一身上披了件外衣:“你没事吧?”

  归一的唇色有些发紫,眼神却没有一丝恍惚,“师尊对我,很失望吧……”

  “怎会。”秋水微笑道,扶起跪在席上的归一。“师尊也是为你好,你是师兄弟中最有前途的弟子,师尊担心你急功近利会走上歧途,才会说那些狠话。其实,师尊是很关心你的。”

  归一的目光慢慢看向秋水,最终停留在他仔细包裹的右手上。

  “师兄……对我很失望吧,毕竟我做出了那种事……”

  在梦魇快结束的瞬间,归一最终看清了那个站在湖边的人。

  那是他的师兄秋水。

  数支利箭迅速擦过秋水身侧,像是擦破了他的皮肉,又像是仅仅割裂了他的一角袍袖,最后齐齐射入水中,将归一唯一能看到的水面打乱了。

  归一的身体向后面倒去,成堆的气泡遮蔽了视野,也不知利箭穿透水面到了何方。但他忽然发现,他的剑正握在他手中。

  他的目光顿时凛然,继而握紧手中剑柄,蓄力向水面游去。

  “归一。”

  归一的耳边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,似真似幻,却瞬间止住了他的下一步动作。归一的身体顿住了,下意识低下头。

  在他四周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,明镜般的水面倒映着他的面孔。他的师兄半跪在他的不远处,鲜血染红了他右肩的雪白外衣,归一手中剑刃已经制住面前人的颈上命门。

  他现在用剑逼近咽喉的,是意图伤害他师兄的奸人。

  “归一。”

  归一缓缓抬起头,突然感受到温热的液体淌入他的手心,而他面前的贼人仍旧扯着一个讽刺的冷笑,仿佛在嘲笑他不能痛下杀手。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,面前人的嘴角夸张地扬起,却又转变成一张惧怕扭曲的面孔,一道红色影影绰绰地缠在他原本雪亮的剑锋上。

  那不是将刀砍向秋水的敌人,而是与他同门的全真弟子。

  “归一,不要让它掌控你。”

  秋水徒手抓住归一逼近同门脖颈的剑刃,鲜血顺着血槽回流到归一手心,已经将归一的袖角染红。幻境崩裂成片片碎片,现实代替消散的碎片回归到他四周——惊恐的全真弟子们围在他们周围,担忧地看向秋水徒手抓住的那把利剑。

  “归一……”秋水吃力地握住剑身,像是快撑不住。“快把剑放下……已经没事了。”

  “你没有做出更严重的事,你能控制自己失控的心性,没有再伤害你的师弟,也没有再伤害我,已经让师兄很欣慰了。”秋水微笑道,顺手拿起一把油纸伞。

  归一抬头,这才看到终南山下起了小雨。

  终南后山与劲松环绕的前山不同,后山为防止外来者伺机攻入重阳宫,所以只开辟一条小径,时常有巡查的全真弟子潜藏在后山漫天的竹海中。

  这唯一的小径就为了犯戒的弟子前往后山思过,所以可有可无,以致长期无人修缮,砖面布满山中厚厚的青苔。

  秋水撑起手中的油纸伞,他们两人并排走在小径上。归一看到秋水右手上的绷带,随即拿过他手中的伞柄:“让我来撑吧。”

  秋水侧头,微笑道:“不用,你已经跪了一天,这点小事就让我……”

  话音未落,秋水脚下一个打滑,不慎踩到了一块青苔,眼看快要滑倒在这泥泞山路中,归一的手臂迅速穿过秋水的腋窝,揽住了他下滑的身躯。

  山中刮过一阵凉风,带起一片穿林打叶声。秋水的神色微变,归一急忙收回了手,密集的雨点拍打在他们头顶的油纸上,仿佛在敲击他们的心灵。

  “多谢。”秋水瞬间抚平神色。“这小路不太好走,要多留点心了。”

  “的确。”归一道。

  后山竹海扬起了波浪,萧萧枯叶铺满了小屋前的台阶,临近日暮,归林的飞鸟带着余音擦过他们头顶。归一收起伞,推开木门入内,点起桌上油灯的火。

  秋水微笑道:“苏子曾说’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’,后山竹海荡漾,环境幽静,思过倒成了一件雅致的事,看来师尊也并未太责怪你。”

  “秋水师兄。”归一转过身。“天色已晚,师兄快回重阳宫吧,不然夜路就难走了。”

  秋水只是笑笑,慢慢走上前,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。

  归一看见他手中的东西,神情顿时一变。

  “归一。”秋水开口。“能告诉师兄,这是何物吗?”

  梦魇如期而至。

  归一发现他置身在重阳宫中,不过不是他一直所见的重阳宫,而是被火舌缠绕的重阳宫。

  他转头,看见秋水在他几步远的地方。在四周不断跳动的火星中,秋水手中之剑却丝毫未受阻,一招一式如萧索秋水,坠着蓝水翡翠的剑穗随他在空中飞舞,震退任何打算扼他咽喉的刀戈。

  忽然,不知从何方飞出一只倒刺暗器,秋水急忙侧身躲过,却没想到后方有人出剑暗袭,直朝他颈上命门而来。

  归一的呼吸瞬间凝固了,他想上前,却发现自己始终只能站在原地。

  他只能眼睁睁,去看着对方划开秋水的咽喉。

  “归一,归一!”

  归一霎时睁开眼,眼前是被晚风吹动的素色床帐,他才想起睡前木窗未关牢,才让夜风趁机灌了进来。秋水打着油灯,一脸着急地看着他,而归一在迟疑片刻后,迅速从枕下翻出那个带着异光的石头。

  天火奇石发出诡异的红光,照亮归一越发苍白的脸。

  是真的,这些都会变成真的。

  “归一,你怎么了?”秋水的目光落到那块石头上。“这块石头……告诉了你什么?”

  归一不语。秋水把油灯放在床边,急急上前握住他的手。归一的手十分冰冷,像是刚从冰窖中拿出来,手心却覆着一层薄汗。而归一却反手抓住秋水的手,将他轻轻地往胸前一拉,紧紧把秋水抱入怀中。

  秋水一怔,全真礼数繁冗,忌讳甚多,同门之间更忌过多的肢体接触,但他却没有立即推开他。

  过了很久,归一慢慢开口:“师兄,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。”

  他不等秋水再加询问,自己说了下去:“我看到师兄……在重阳宫遭遇不测了。”

  秋水听后,只是平静地回道:“全真为天下武学正宗,树大易招风,自然在江湖中易树敌,我受奸贼暗算,也在常人意料之中。”

  “师兄……”

  “怎么了?”秋水微笑道。“你以为区区奸贼就能吓倒师兄吗。”

  “我在梦中,没有看到其他全真弟子。”归一说道。“也没有看到师尊、丘师伯、马师伯他们,也没有……看到我,所有的敌人,都只围攻你。”

  沉默了片刻,秋水弯起唇角:“那又如何。”

  “我不知我为何会背离守护全真的职守,擅自逃离重阳宫,做出这种欺师灭祖、违背道义之事。”归一道。“也不知我为何会……把师兄一人留于险地——我就算是死,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!”

  秋水听着归一的话忽然楞住了,过了许久,他才笑笑道:“归一啊……”

  他轻轻推开归一。

  “我曾与师尊一同出兵抗金,一同外出游历,造访中原西域各大门派,直至华山论剑师尊位列中神通之位,才与师尊定居终南山。”秋水双眼中有微光流转。“我与你还有其他师弟不同,人世分分合合,我看得太多了,经历得太多了。所以,我很高兴现在能有全真,能有师弟师伯们……还能有你。如有一日全真面临灭顶之灾,我也会舍己拯救全真,拯救你们。”

  “所以我不会轻易和师兄分开,我会和师兄一同守护全真。”归一抬起头,直视秋水的双眼。“即使我被人摧骨断脊,我也会保护师兄到最后一刻。”

  秋水看着归一无比认真的目光,不由得笑了笑。

  “有些事情既已注定,就再难改变了。”秋水轻拍归一的肩膀。“世事浮沉,顺其自然就好。”

  “不是的。”归一忽然开口。“命运并非是注定不变的,只要努力去改变,就能自己掌握命运……”

  他上前,猛地抓住秋水的肩膀,“……我也能改变师兄的命运。”

  秋水垂下眼,夜里阵阵凉风涌入室内,将大敞的木窗撞得砰砰响,油灯上的火苗挣扎了几下,最终归于一片黑暗。归一看不清秋水此时的眼神,他的手指紧紧抓着秋水的肩膀,生怕他下一刻就会从他面前消失。

  黑暗中传出秋水依旧平静的声音。

  “好。”


  江湖风云变,藏棺诈死只为出指退敌,却终似昙花一现,只留终南山一片缟素。

  “人生几何,易生易灭。如彼石火,不得长久。”归一注视着大堂中的灵柩,喃喃说道。“师尊,我现在才明白,人的一生,太脆弱,太短暂了。”

  但欲/望却会无限膨胀。

  “浮生师弟。”秋水抬手,止住同门迫近浮生咽喉的利剑。

  “我早已不是全真弟子。”被昔日同门逼至绝境,浮生脸上却丝毫没有惧色,他勾起嘴角,肆无忌惮地看向秋水。“你又何苦百般作势,与我拉近关系。”

  “我此举,只是顾及丘师伯颜面。”秋水走上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“你已非全真门下弟子,此事,我心里再清楚不过。”

  归一迅速挡在秋水面前,手中长剑横在浮生颈侧,警示对方不要再上前一步:“完颜康贪图金人荣华富贵,为己私利可以谋害结义兄弟,你也要为了你的金国,谋害全真同门吗?”

  浮生回头,带着一丝轻佻地看向他:“归一师兄,我们甚久未再见面,我还以为,你仍在恪尽职守保卫重阳宫,不愿亲自出山呢。”他的余光瞥到离他不远的秋水。“你这次出终南山,看来是有更加要紧的事,让我猜猜,是为了什么。”

  一位师弟怒声呵斥道:“浮生,你不要想着用花言巧语拖延时间!谁不知你给金狗做事,背地里残害了多少大宋忠良,你现在还想祸及全真同门,真是不自量力!”

  “我知你弱点并不在此,也不在你任何一个招式。”浮生双眼微转,看向站在归一身后的秋水。“……是他吧。”

  归一眉头微动,剑刃却没有丝毫偏移。

  浮生勾起嘴角,“为何不说,是不愿承认吗?”

  “归一。”秋水沉声道。“不要受他干扰。”

  浮生扭头笑道:“秋水师兄,我只是在与归一师兄叙旧,你为什么会这么紧张。”

  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了大半,“你是在害怕什么,秋水师兄?你身为全真镇派之剑,在全真地位除掌门无人能及,你难道还会担心……你对身边人一些越矩的行为、一些多余的感情,会影响到你的地位?”

  横在他颈侧的剑身倒映着浮生诡谲的眼神,“噢,不是你。你地位无可撼动,而那个人,他在全真所有的前途都要毁在你一人手上了……”

  归一的剑刃离对方咽喉只有一寸,他的余光瞥到秋水身后,一只在暗处隐匿许久的蛇正在慢慢爬向秋水,忽然在原地停住,张开了尖锐的毒牙。

  归一急忙撤走横在浮生咽喉的剑,剑锋一转,直朝那只蛇断去,顿时一阵腥气扑鼻而来。那只毒蛇的嘴还大张着,却与蛇身两两分离,躺在一滩模糊的血肉中。

  浮生趁着归一撤剑斩蛇的空隙,早已逃离出他们的视野。

  “西毒欧阳锋?”秋水皱眉。“完颜洪烈居然还与他勾结,师伯们此次嘉兴之行恐怕凶多吉少。”

  归一疾步走上前,“没事吧?”

  “我没事。”秋水道。“浮生既然到此,就说明完颜洪烈就在这附近。他现身是为了拖住我们,你们速速去通知马师伯和丘师伯,叫他们多加防范,及时找到完颜洪烈。”

  师弟们抱拳道:“是。”

  归一收剑回鞘,抬头看到秋水脸上闪过的异色,“秋水师兄,你刚刚分心了。”

  师弟们纷纷前往嘉兴府,整个大堂就只剩他们二人,归一开口道:“浮生是为了暗袭你才会说那些话,师兄的为人我心中清楚。我的前途如何,更不用那小人多说。”

  “这些我都明白,只是……我确实有一刻听信了他的话。”秋水眼中流露出几丝落寞。“我本以为诚心待人,就能引导所有人走上正途,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走上正道,世人之心难测,更别说拥有百年寿命的我们。”

  人到底怎样能预感未知之事。

  又怎能揣摩复杂人心。


  归一屈膝跪在地上,用剑支撑着身体。

  他强睁着眼,看向他与秋水刚才入座的酒席,师兄敬给他的那第一杯酒,秋水可是一滴未喝。

  “师兄,你……”

  他的视野化成块块模糊的影子,但他能感受到秋水走近他,在他面前慢慢蹲了下来。他想看清对方的脸,却发现自己的意识在迅速抽离他,他明白现在终南山前后都是伺机而动的蒙古兵,他也明白自己不能在这里倒下。

  他不能留他一人在这里。

  当身体被抽尽意识的那刻前,他就该料想到,他的秋水师兄,他为全真不惜牺牲自己的秋水师兄,会用这种办法让他离开。

  “师兄,师兄……”

  “归一师兄,你没事吧。”

  归一忽然睁开眼,在他的头顶,是一个微微晃动的船舱。

  几名全真弟子站在他面前,都不再把话说下去,像是规避一个难以绕开的话题。

  归一睁大了眼睛,之前的情景瞬间涌上了他的大脑,漫天火海的重阳宫,声势浩大的蒙古兵,以及,仍留在终南山直到最后一刻的秋水。

  “你们,你们……”归一颤抖地撑起身子,盯着面前两个全真弟子,手指在木床上拧出凹痕。“你们身为全真弟子,怎能弃同门于危难而不顾!怎能……怎能把他一人留在那种地方!他身为全真镇派之剑,他于全真而言是怎样的重要你们心中不知吗!”

  “归一师兄。”一名弟子屈膝跪在归一面前。“我们只是听从秋水师兄的嘱托,还望归一师兄能理解师弟的苦衷。”

  另一名弟子急忙按住归一试图拿剑的手,“归一师兄,请不要做出让师弟为难的事。秋水师兄这么做都是为了归一师兄的安危,此时终南山已被蒙古人包围,师兄此去定是送死啊!”

  归一不言,掌上一道劲风震开了按住他佩剑的弟子,他迅速拿起剑,冲出船舱。

  外边不再是松树环绕的终南山,也不见巍峨气势的重阳宫。只有一艘不起眼的小舟静静漂在青山间的江面上,不知通往何方。

  归一恍惚地向前走着,直至走到船尾。

  波光粼粼的水面映出他慌张的脸,梦魇的种种与眼前之景渐渐重合。

  只差那向四周蔓延的血色。

  归一的瞳孔骤然一缩,脸颊无声地流下一道眼泪。

  若是当时能看得再清楚、再清楚一些……

  “归一师兄。”身后两名弟子跟了上来,跪在归一身后。“临走前,秋水师兄特地嘱托我们,往后全真事务都由归一师兄一人决断,见你如见他,还望归一师兄……莫要辜负秋水师兄的期望。”

  归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江面,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绝在外。他迟缓地抬起手,忽然发现在他袖中放了一个东西。

  是天火奇石。大概是秋水临走前塞到他袖中的。

  人不能预知所有的未来,却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,一如秋水还是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。

  归一握紧了掌中的天火奇石,仿佛要把它生生捏碎。

  他所有的幻象中,都不可能再出现那个身影。

  那他自己再窥测天机,还有什么意义……

  归一拿起那块石头,将它重重抛向远方。

  落下的天火奇石溅起了水花,然后直直沉入水中,再也不见踪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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