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无题

旧文新翻


 早上天气很好,阳光像化开的粘稠蜂蜜,洒在酸枣木的书桌上,渗透在宣纸里。有几位小友送来的当代文摘杂志,夹着自制树叶书签,整齐地叠放在一边,没翻过几页。

 我还是无法习惯新时代,对我来说,九十年代的车水马龙五光十色对我陌生无比,到底还是自己老了,总习惯不了新生活,执拗地活在自己的旧世界里。


 春天到了,西花厅的海棠花又盛开了。


 我记得刚住进西花厅时,就自己动手栽了几株梨花海棠,有一个门卫的女儿很惹人喜爱,扎着羊角辫,每个星期会亲自来施肥。你也很喜欢她,摸着她的脑袋叫“小同志”。

 我每天无事时,和你谈起这个女孩,从衣食住行到以后的前途,活脱脱是她的干妈。你在一边静静地听着,还给我满上龙井,或是将几支模样好的海棠插在青瓷瓶里,摆在我常用的书桌上。这似水流年般的时间就慢慢地淌过去了。

 “今天那个小姑娘帮我摘了果实,小姑娘长高了不少,上次见到她,她还在我这个位置。”我比划了一下。“现在长到这里了,到底是小孩子发育快,再过一段时间裤子就短了。”

 “小超。”你叫了我的名字。

 我回头看着你。你的眼神很让人不解,交错着怜悯和愧疚,却又是无由的。

 “对不起,小超。”

 闲花落地听无声。


 你住了整整二十六年,我住的比你还长,到现在已经是三十八年了!


 你还在就好了。

 我努力想些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,调整一下呼吸走进屋子,泡了一杯龙井,顺手翻开今天的报纸。

 今天的头条仍旧是几个月前的苏联解体,忽喇喇大厦倾,墙倒众人推,谁知道这很多年前的老大哥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,时代不同了。


 遥想当年,我们之间鸿雁传书,越过海洋,从名城巴黎到渤海之滨的天津。有一次,我突然接到你寄给我印有李卜克内西和卢森堡像的明信片,上面写着:希望我们两个人,将来也象他们两个人那样,一同上断头台!

 因此,我们的爱情生活不是简单的,不是为爱情而爱情。我们的爱情是深长的,是永恒的。是根据我们的革命事业,我们的共同理想相爱的。


 而在那次波折后,你握住我的手说:“我欠你的太多了。”

 你指的是四一二时,我因为被通缉没有调养好身体,结果害我难产。我哭着比划孩子有那么大,闭着眼睛还以为他睡着了,结果身体却是冰冷的。你紧紧地抱着我,把你唯一的风衣裹在我身上,我哭得声嘶力竭,外面的风大得骇人,把哭声遮盖了。

 你是那么喜欢孩子。

 我也是。


 海棠花开了,你离开了它们,离开了我们,你不再回来。

 你到哪里去了呀?


 我穿上一件石灰色旧外套,自己动手修剪海棠枝桠。这活是细活,我从来不叫别人去剪,剪坏了这株海棠明年就没看头了。

 好像之前也是你亲自来剪,你也总嫌别人剪得不好,你这个人什么事都追求完美,倔得像头牛。


 你不是喜爱海棠花吗?

 解放初期,你偶然看到了这海棠花盛开的院落,就爱上了海棠花。也就爱上了这个院落,到这个盛开着海棠花的院落来居住。


 我剪掉了一段残枝,咔的一声清脆的断裂声,像是在剪断与过去的连接。


 春天到了,西花厅的海棠花又盛开了。


 梨花海棠长得已经很高大,有些枝头我已经够不到了,而我却依然如此,在不断地衰老。


 你一定随着春天温暖的风,又踏着严寒冬天的雪,你经过春风的欢送和踏雪的足迹,已经深入到祖国的高山平原,飘进了黄河、长江,经过黄河、长江的运移,你进入了无边无际的海洋……


 只留我在这里。

 和这些永远不会死的海棠花。

 我剪着残枝,突然哭了。


 看花的主人已经走了,离开了我们,不再回来了。

 


粗体部分:邓颖超《海棠花祭》

旧作:《却道海棠依旧》(2014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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