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万张】清醒梦

关联篇:《白昼梦》


  风慢慢穿过地面,窸窸窣窣,扫开遍地鞭炮燃后的红纸,在冷却的空气中证明曾经喧闹的存在。

  一只脚踩在这片红纸上,市民王大爷搓了搓手,扫去手指上的冷意,然后习惯地戴上一副白口罩。虽然强劲的北地冷风已经带走了之前噩梦般的阴霾,但是时人闻之仍心有余悸。只要在原地站定,就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力量自北一路南下,浩浩荡荡无可匹敌,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历史上试图吞没这座城池的军团。

  历史的辉煌已经淡去,如今也如同这地上吹开的红纸,是最后的颓唐。

  市民王大爷随后登上了一辆公交。几分钟前,他在银行用力敲打柜台的玻璃,把轮完班刚想去吃中饭的柜员吓出眼泪,等柜员挂着眼泪给他数完钱,他才愤愤走出银行,一边走一边感叹如今银行职员的不称职,那么轻松的铁饭碗还有闲情吃中饭,一定要写张投诉扣她钱。

  时代不同了。他定论道。

  车门关上,他慢慢走过一排排座位,带着压迫地盯着一个个座位上的人,有个初中生急忙站起身,笑着给他让座,然后他理所当然地坐了上去。

  车依旧在前进,公交把手在不锈钢杆上微微摇晃。王大爷半眯着眼,似乎想打个盹,而接下来,一句冰冷的机械女声瞬间打消了他的睡意。

  “张居正墓园到了,请下车的乘客及时做好下车的准备……”

  市民王大爷顿时睁开了眼睛,匆匆转过头,他已经很少经过这个站。

  在高大林立的商品房下,小小的墓园像是缩在墙角,和王大爷记忆中的一样,又有些不一样。

  他伸长脖子张望了几眼,然后若无其事地缩回了头,好像那座建筑和那座建筑里面躺着的人和他没有任何关系。他没有说一句话,车上的乘客也没有注意到他,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身边那个一直冷冷清清的地方,车依旧稳稳地向前行驶。

  公交车到站了,王大爷慢慢走下车,几个工人给路边广告牌换上新的招牌,原先被洪水浸泡变形的牌子被撤下,大大的“荆州古城”重新悬挂在正中,王大爷抬头望了望,走开了。

  他拉开了铁丝网门,之前因为洪水灌入小区楼内,底楼有四分之一都浸在水中,导致半面铁丝网的铁锈轻轻一碰就能落下。他打开木门,又关上,把钥匙往旁边一丢,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,慢慢扫视这个家——八十年代单位分配的小楼房,因为江汉地带屡发的洪涝已经残损得过半,本应到了拆迁的时候,又因为本地的泄洪工程一拖再拖。

  一想到外面高高悬挂的“荆州古城”四字,他不由得啐了一口,只有个个方面发展得没有出路,才会最后想到开发旅游。

  这时,屋外的门铃忽然响起,王大爷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,对外面喊了一声:

  “谁啊!谁在门外!”

  门外没有人应答。

  王大爷走到门口,一把拉开木门。透过铁丝门的缝隙,王大爷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。

  “您好,您是……王先生是吗,我是省里文宣部的,我到这……”

  看到王大爷打算关门闭客,年轻人急忙说道:“大爷……大爷!我不是搞传/销的,我有证件!”

  木门挪开一条缝,王大爷看了一眼年轻人出示的证件和一刀文件,才不情愿地挤出一句话: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

  “大爷,我是来问一些过去的事的,问完就走,不占您太多时间。”年轻人的话一顿。“大爷,您知道……张居正墓吗?”


  “一!”

  “二!”

  “三——同志们,为了伟大的无产阶级事业!为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!我们要加油啊!”

  “哇……棺材开了!里面有什么啊?”

  “有地主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财产吗?”

  “怎么黑布隆冬的,这剥削农民的大官僚藏了多少宝贝啊?”

  “……”

  “王同志,你怎么不说话了。”

  “哎让让,让我看看。”

  “王同志,我们是伟大的唯物主义者,不用怕这种东西,他们生前做了恶事,死后这样也活该。”

  “里面,里面只有一面镜子,还有一些零碎的东西……还,还有一具骨头。”

  “啊?就这么点?他不是皇帝的大走狗吗?”

  “怎么这样啊,首都的同志可是烧了万历那狗皇帝的窝,我们怎么跟人家比。”

  “啐,这破骨头,真是糟践!”

  “算了吧,来来来,同志们,我们把这东西拖出来。”


  王大爷眉头一皱,“不好意思,你找错人了。”

  “大爷,大爷!”年轻人急忙说道。“我不是来算账的,不不……我不是来纠结往事的,我是来调查的。”

  王大爷透着细细的一条门缝,依旧警惕地盯着他,年轻人又说道:“大爷你也看到外面荆州古城那个大招牌吗,如今连小学生都知道关羽大意失荆州的事了,我们荆州要搞旅游!去年来洪水经济不景气,所以局里就打算搞这个了。”他瞄了王大爷一眼。“我就问一些小问题,如果报上去有用,局里会发东西犒劳的……”

  王大爷关门的手一停顿,从中权衡了许久,他还是拉开了铁丝网门,对年轻人说道:“进来吧。”

  年轻人随即笑逐颜开,“谢谢大爷,谢谢大爷。”他给鞋子套上鞋套,扫视了整间屋子。“大爷这房子不错啊,整理得蛮干净。”

  “几十年前的老房子了。”王大爷给他倒茶。“去年发洪水水位好几天都下不去,这老房子基本都泡烂了,前段时间北方那玩意又吹过来,哦哟,这日子真的没法过。”

  “嗯,大爷说的是……”

  “你们找个机会跟上面的人说说,叫他们把这破房子拆了,我也能领几套新房。”王大爷说道。“我好歹是把青春献给国家的人,不要到我老的时候就不管我死活了。”

  “是是……”年轻人微笑道。“只要大爷配合,我们会和上面说的。”

  “你们知道就好。”王大爷撇撇嘴。“说吧,你有什么问题。”

  年轻人翻开手中的一刀文件,王大爷眼睛随便一瞥,其中就有他当年所在的组织名称,这不由得让他感叹面前这年轻人调查得仔细,跟查户口似的。

  “好的,第一个问题。”年轻人扭开笔盖。“是您——第一个掀开张居正棺盖的吗?”


  “老师。”

  张居正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  在他眼前,床帐边的小银钩灼灼发光,不断刺激着他疲劳的眼球,周围四处是明黄色的软绸幔帐,在光线下隐隐看到四季花卉暗纹的反光。他的意识很模糊,好像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,又重新堕入了一场大梦。他试图撑起身体,而他全身连通的骨骼仿佛被人拖走抽筋拔骨,让他痛得一时难忍。他倒抽口气,艰难地侧过身,而当他转向另一边时,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,与他的眼睛对视。

  “老师,冷吗?”那双眼睛的主人开口问道。

  片刻后,意识到自己于君前的失态失礼,张居正迅速直起身,从拔步床上摔了下去,顿首跪伏在地:“臣……微臣失礼,请陛下恕罪。”

  “老师不必这样。”朱翊钧上前扶起他。“老师睡了这么久,朕也不忍叫醒老师——所幸,老师现在醒了。”

  “臣不知……为何会在陛下身侧。”张居正道。“此等越礼是不应该,臣愿担此罪责,自罚三月俸禄,回府写自省书上陈给陛下。”

  “老师不必如此惊慌,只不过是一件小事。大明国事千千万万,唯有老师一人担此重责,老师偶有小憩也能体谅。”朱翊钧说道。“至于老师为何会如此困乏,以致于君前失态,或许老师……刚刚做梦了。”


  王大爷吞吞吐吐地回答:“是……你也懂的,我们那个年代嘛,会被伟大领袖的一些话迷惑住,错的是当时上面的人,不是我们。”

  “哦,了解了。”年轻人的笔路一歪。“您的组织为什么会选择张居正墓?”

  “还不是北京那些同……学生,他们烧了万历皇帝的骨头,我们就联想到万历他一个丞相还是什么的是荆州人,名字叫做张居正。中央一直鼓励学生干大事,所以我们就打算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,给荆州学生争个脸。”

 年轻人的笔路逐渐变慢, “您是第一个看到张居正棺内的人,您看到了什么?”

  “一面镜子,还有一些不值钱的玩意,剩下的就一具骨头了,你们现在想挖的话估计也没什么宝贝了。”

  年轻人的双眼慢慢沉入黑暗,“……在此之前,您知道您这位荆州同乡做过的事吗?”

  “这……谁会知道啊,当时我们只看语录的。”

  年轻人放下手中的笔,“您知道……您的做法会带来什么吗?”

  “这个,我……”

  “您知道……”年轻人慢慢开口。“你们知道……他对于荆州来说意味着什么吗?”


  张居正抬头扫视四周,香几上的小铜炉扯出一段白烟,雕花支架上的虎皮鹦鹉呆呆地盯着他,琥珀般的圆眼睛映着他疲惫的神情。他身上的痛感已经消失殆尽,好像他醒来一瞬的恐惧只是他多虑了。

  他闭上眼,捻了捻眉心。“陛下说对了,臣太累了……平日里又胡思乱想,所以做了场噩梦。”

  “老师刚刚做了什么梦?”朱翊钧诧异道。“梦到翊钧又给老师惹事端了?”

  “陛下言重了。”张居正微笑道。“臣只是梦到……后人打开了臣的墓,将臣的遗骨拖出墓穴,砸得粉碎……”

  朱翊钧愣住了,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,也不管君臣之间的礼仪规章,“……朕不会允许这样的事!”

  “所以是噩梦。”张居正把朱翊钧扶到椅子上。“臣为官一心为陛下和大明,也是为了大明后人万年的福祉。千百年后,后人也会明白臣今日的苦心。而后人如此憎恨于臣,以致于毁臣尸骨……想必是不可能吧。”


  周围的空气迅速地冷却,寒气透过布满霉斑的墙壁开始渗入室内。

  年轻人站了起来,他冰冷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,盯着在他面前自认无罪的人:“您现在,是怎么看这位……万历首辅张居正的?”


  “老师一生为国为民耗尽心血,其后必名垂青史,受万民景仰。”朱翊钧说道。“大明子民和其后人定会视老师为圣人,朕必推举老师到祠堂之上,以香火永世供奉!”

  “万恶的大官僚!”学生一脚踢散了脚下的骸骨。“给皇帝做狗,还脏了脚下这块土!”


  “我……”王大爷道。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
  “他真的是一个罪无可赦的罪人?足以让你们凿坟开棺、拖尸于野,毁其最后清白?”

  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到对方面前,他的皮肤开始褪去血色和水分,像是枯树皮一样剥落,来自地府的煞气从他身上不断涌出,把屋顶的吊灯震得发响。他的眼睛慢慢滑向呆坐在他面前的人,这双眼睛现在被一片混沌笼罩,但隐隐有一团怒火被包裹在其中。这是愤怒,是心痛,也是愧怍:

  “连皇帝当年都没敢做的事情,你们这些他的同乡就敢做了?”

  王大爷顿时瘫在了地上,并不断地往后退去,一脸惊恐地看着他:“你,你是……”

  “我是谁?”对方笑了笑。“你说……朕是谁?”


  “你不是他。”张居正警戒地向后退了一步。“你不是……你不是他。”

  朱翊钧的笑容在瞬间凝固,“老师在说什么呢?”

  “翊钧不会对我说这种话,即便他再信任我……”张居正继续向后退去。“因为……真正位于权力巅峰的人,他的凡心会受到权力的扭曲,他会排除任何妨碍他皇权的人,其中也包括我。我在你眼中……看不到那种眼神!”

  对方苦笑道:“老师,你这句话很让翊钧难过……”

  “你不是他,让我离开吧。”张居正停下脚步,直视着面前的人。“让我回到现实吧。”

  虎皮鹦鹉从支架上飞走,撞在帷幔上化成了一滩尘土,那人讽刺地弯起了嘴角。

  “真可惜,他后半生对你心存愧怍,又无从排解。”那人看向他。“皇权或许腐蚀人心,但挽回一物,总比抛弃一物更加艰难。”

  虚假的皇都宫殿在迅速垮塌,张居正面前那人的脸孔也随着四散的木屑崩解,在他最终消散在张居正前,他的嘴唇动了动,吐出了最后一句话:

  “更可惜的是,即便他想弥补他的错误,他也不能做到了,因为他已经……”

  最后半句话随着翻滚的沙尘沉淀到黑暗中,再也看不到、听不到了。

  张居正睁开了眼。

  那是一片蓝天,简简单单的蓝天,没有高墙环绕的宅邸大院,也没有檐牙高啄的深宫楼宇,只有属于他深爱家乡的蓝天。这是属于浩劫后崭新的蓝天,虽然残酷,但它确实是现实。

  菜农双手合十,对陶罐说道:“阿弥陀佛,我下辈子的德都挣到了,总算没做亏心事。”

  陶罐中的遗骨被小心取出,放置在棺椁中。几人托着沉重棺板,慢慢地合上。

  其中一人小声说道: “张先生,这次真的结束了,好好睡吧。”

  张居正睁眼所见的蓝天在慢慢缩小,一段段篆刻着铭文的金刚经拖着他,将他缓缓拉入幽深的梦境。

  这次,他真的不用再醒来了。


  “你……你还有脸这么说!”王大爷紧紧靠着身后墙壁,仿佛这是他最后的防御壁垒。“当年……你,你不是最想做这件事吗?现在,我替你做了……你不仅不感谢我,还怪我,还想杀我?!”

  在屋内流动的寒气瞬时放缓了速度,被重重黑雾笼罩的那人抬起头。

  “我曾经是想这么做。”那人慢慢走向他。“我想这么做,是因为我被权力蒙蔽双眼,我是该被后人唾弃的罪人。

  他走到王大爷面前,王大爷这才看清,面前那人全身被烈火烧灼过的焦痕。

  “而你们,却是他最想守护的人。也正是你们,做了我这个本该挫骨扬灰的人想做的事。现在,你们被那些无用的话驱使,就毁了最想保护你们的人……”

  那人伸出手,紧紧地扼住了王大爷的咽喉。

  “我多想挽回的东西,就被他最珍视的人轻松地毁了……”

  王大爷感受到他的气管被强大的外力挤压,灌入肺中的氧气迅速减少,他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,最终归于一片黑暗。



  “大爷?大爷?”

  王大爷忽然睁开眼,他粗喘着气,第一眼看见之前给他让座的初中生站在他面前,一脸着急地盯着他。

  他急忙看了一眼四周,依旧是那个公交车,只不过它在慢慢停下,全车的乘客紧张又疑惑地看着他。

  “大爷,您没事吧,要不要叫救护车?”一个乘客关心地问他。

  王大爷平稳了呼吸,他张开手掌,手心里全是他的汗水,公交车靠站停稳了,那声冰冷的机械女声又在他耳边响起:


  “张居正墓园到了,请下车的乘客及时做好下车的准备,到站时从后门下车,刚上车的乘客请往里走,下一站……”



*清醒梦:在做梦时保持清醒的状态。

与白昼梦不同,清醒梦是做梦者于睡眠状态中保持意识清醒,白昼梦则是做梦者于清醒状态中进行冥想或幻想,而不进入睡眠状态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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